有些人走得无声无息,却在你以为自己早已放下的某一刻,忽然又出现在生活的某个角落,仿佛从未离开。那一刻,你才知道,原来心里的门一直没锁。
1 租约与旧人
搬进这套房子的那天,青岛刚好入了秋。街边银杏树开始泛黄,风里带着一点海腥气。
我拎着两个行李箱,站在三楼这栋老公寓门前,看着门上贴着“欢迎新租客”的便签,心里泛起一阵无来由的焦躁。拖了近两个月才决定搬出来,理由是前夫开始频繁出现,说想“重新认识我”。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开始找房、看房,直到这个安静又不太新的小区出现,才下了决心。
我一向不信什么“命运暗示”,但当房东说房子刚好空了三个月时,我还是犹豫了几秒。
“前租客?”我问。
“工作调动走了。”对方答得模糊。
门锁开得很顺,进门那刻,我几乎本能地屏住呼吸。没有霉味,家具擦得干干净净,窗帘是灰蓝色,地板刚拖过。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冷冻格贴了一张便利贴——“冰块自取”。
我的目光停在那张字条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个字让我有些发愣。笔迹清秀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我摇了摇头,把思绪掸干净,开始整理东西。书架上原本留着一些旧书,我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发现夹着一张纸,是医院挂号单背面写着的文字。
“九月二号,预约登记。她说喜欢九月,不热也不冷。”
下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字,隐约还能看出“婚姻登记”几个字。
我愣住了。
大脑下意识想排除这种“狗血”可能,但心跳却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我把纸放回书中夹紧,又忍不住抽出两本旁边的,都是空白。
一切看起来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出租房,倒像是某人特地为谁保留的一处地方。
但我还没来得及多想,手机响了,是前夫。
“宁宁,你妈最近问起你了。”他语气温和,“我妈做了你爱吃的炖牛腩。”
我默默挂了电话,没有说一个字。
我不再是他家的谁,也不想再被谁家的饭菜束缚。可惜他从没懂过。
晚上九点,我躺在新床上,头靠着枕头,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陌生的房间让我有些失眠,我索性坐起来,拿手机看今日步数。界面上显示一行字:今日与某人步数相近。
点进去,是个匿名头像,名字叫“L”。
我没放在心上,正打算关灯,忽然听到厨房有轻微响动。
我屏住呼吸,起身。
灯还没来得及打开,我便听见锅铲碰锅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煮粥。
我走过去,拧开厨房门,男人的背影映入眼帘——他穿着灰色T恤,袖口挽到手肘,动作轻柔,像是很熟悉这厨房的一切。
“你是谁?”
他没回头,只是放下锅铲,关了火,才慢慢转身。
他眉眼沉静,声音低哑:“我……是这房子的前一个租客。”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盯着他,声音发冷。
“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他看了我一眼,眸色沉着,“没想到你已经搬进来了。”
我看着他,脑中却忽然闪过一段模糊画面。
那年九月,我确实说过喜欢九月,也确实有人替我抢过一个登记号。
但我不记得,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我,似乎沉默了一会才说出两个字:“陆沉。”
那一刻,我心脏狠狠震了一下,仿佛空气都被抽干。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
但我确实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他忽然低头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温柔。
“你还是不记得我了,对吧?”
他走到门口,像是怕我害怕,动作极轻,“我不会再打扰你,只是……厨房里有点粥,你要是今晚没吃饭,就喝一点吧,别浪费。”
我没有回答,直到他走出门,我才慢慢走进厨房。
锅里热气还未散尽,一碗白粥静静地摆在灶台边,冒着微微的香气。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那味道很熟悉,像极了从前某个雨夜里,那个我曾以为再也不会记起的人,为我煮过的那一碗粥。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手指竟轻轻发抖。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是第一个住进这间房子的人。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是我走进了他留下的生活里。
2 他知道的太多了
早晨六点,阳光还未完全穿透窗帘,我醒了。
厨房里空无一人,碗筷被洗得干干净净,连台面都擦过,像昨晚的那个人只是我的一场梦。
但锅里那一层薄薄的米粥焦痕,还留着他确实来过的证据。
我打开窗,外头风大,吹动窗帘微微飘起,空气清凉。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是一条未读短信。
陌生号码,只有一句话:
“他回来了,小心点。”
我盯着那行字,心头一紧。
短短九个字,没有署名,落款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二。
我很快把号码反查,空号。
我盯着屏幕发了会呆,手指冰凉。也许只是有人恶作剧,也许根本就是哪个骗子无聊试探。但心里某处,开始泛起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
陆沉。
这个名字在我记忆里,是模糊又陌生的。我确定自己曾听过,却怎么也对不上脸。
可是他的出现太突然,也太自然。他熟悉厨房、熟悉我喜好,连粥的浓稠度都刚刚好。他知道怎么煮出我喜欢的口感,这不是巧合。
我从不会把自己的生活交给陌生人,哪怕只是一个锅。
九点半,我到公司,部门主管张敏叫我进会议室。
“你新设计的那个方案,客户反馈不错,今天内部通稿要发,写一段设计师介绍。”
我一愣,“现在写吗?”
“越快越好。”她笑着拍拍我肩,“老实说,这次客户原本想找外包,是我力保你的。”
我点点头,坐下开始写介绍。
页面输入框跳出光标闪烁,我的名字“方宁”两个字在标题栏被系统预设,我盯着这两个字,忽然有些恍惚。
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稳重、能干、不苟言笑的室内设计师,离异独居、谨慎自律。可只有我知道,我这一年来过得多狼狈。
我一直以为逃离婚姻、换一个城市就能重新开始。但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比如过去,比如记忆。
午休时,闺蜜沈言发来一条语音。
“前夫联系你了没?”
我回:“今早发了微信,问我有没有时间吃顿饭。我没回。”
“别搭理他,他最近跟你那段病历有关,我刚托朋友查了一下。你那年住院的档案他申请过调阅。”
我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下半年。我会继续查,但你得小心。”
我没回,只盯着窗外出神。
阳光正好,街道对面是咖啡馆,我望着那扇熟悉的落地窗,忽然想到昨晚陆沉的眼神。
他看我的方式,像是在看一个很久没见但不愿忘记的人。那种目光我只在医院病房里见过一次,是我醒来那天,一个陌生男孩坐在窗边,满脸疲惫,但看着我时眼里有光。
“你是谁?”我问过。
他没有回答,只是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退出去,什么也没说。
那一幕后来我以为是梦,医生也说我那段时间精神恍惚,可能混淆了现实与想象。
可现在我开始怀疑,那个人是不是他。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公寓附近的派出所。挂着陆沉名字的户籍信息上显示他是青岛本地人,职业一栏写着“自由职业”。
“他是不是曾在精神病院做过志愿者?”我问办事的警员。
对方摇头,“没有记录,他不是医护背景,没注册志愿工身份。”
“那他曾经在哪里工作?”
“查询需要你提供对方身份证号。”对方冷漠地回。
我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已暗。
路过小区时,我看到陆沉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拎着袋牛奶,正在翻找零钱。
我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看着。他一如昨晚那样安静、沉稳,没有多余的表情。
但我发现他右手手腕上,有一条淡淡的疤痕。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第一次见那道疤。
某年某月的某次争吵,我在医院摔门而出,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守在门口不敢靠近的男孩,正是他。
我终于明白了。
陆沉不是陌生人,他是我那段最混乱记忆里,唯一清醒存在的人。
我退后一步,踩到一块石子,发出轻响。
他猛然抬头,看见我。
我们对视的那一秒,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藏的、被允许出现的温柔。
他慢慢走过来,把袋子里的牛奶递给我。
“你没吃晚饭,我猜你又只喝咖啡了。”
我接过牛奶,一句话没说。
“宁宁,”他语气很轻,“你什么时候才肯问我一句:你到底知道多少?”
3 旧档与新伤
我没有问,也没回答。
手里的牛奶温度恰好,没有冰凉,也没有烫手,像是特意等过了片刻才递过来的。
我们就站在便利店门前,一左一右,谁也没开口。风从街道另一头吹来,带着海边夜里的咸湿气息。有人骑着电动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灯光照在陆沉的侧脸上,我突然觉得这张脸陌生得令人心慌。
我抬头看他,问:“你为什么总是知道我饿不饿,想喝什么,胃不好不能空腹?”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因为我记得。”
“我不记得。”我说,“那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为什么你记得而我不记得?”
他看着我,目光没有一丝退缩。
“你住院那年,我是志愿者。不是正规注册那种,是帮朋友顶了几班班,没备案。”
“你跟我什么关系?”
他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卡在了什么字眼上。
“那时候你没人陪,情绪又很不稳定,我只是……陪你吃了几顿饭,陪你下过几次楼,送你回病房,跟你聊了些话。”
我盯着他不说话。
“你住院记录上没我的名字,但我每天都在,医生护士都知道。那时候你一直说想搬出去住,说医院像监狱。”
“我想过,”他低下头,笑了一下,“要是你出院了还记得我,我就找机会靠近你,如果你不记得,那也算了。”
“可我还是找到了你。”
我抬眼望他,心里却忽然有些冷。
“那现在呢?你靠近我,是不是因为我又出现在你眼前了?”
他摇头,“不是。你搬进那间公寓,是巧合。我早几年租下那房子,就是因为你曾说你喜欢阳台朝南、厨房带窗的格局。”
“后来你消失了。我就留在那里,一年一年没搬。”
我手里的牛奶突然就提不住了,塑料袋因为指尖的力道变形,差点滑落地上。
“你是不是查过我?”
“没有。我没资格查你。我是后来在一个设计论坛看到你的稿子,才知道你还在这个城市。”
我盯着他眼睛,想找出一点撒谎的痕迹,但没有。
“我不信。”我说。
“你可以不信,但我没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苦笑:“我有什么资格找你?我什么身份也没有,连你以前喜不喜欢我都不确定。”
这一句,比之前所有话更让人沉默。
我想反驳,但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推翻。毕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找不到证据反驳,却也无法接受。
他忽然又开口,“宁宁,你知道你那次入院,是谁签的字吗?”
我猛然抬头。
他看着我:“是你母亲。”
我沉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年她来医院闹过一场,说你精神出问题是因为和你父亲长期冷暴力,说你不肯接受安排的婚事,整天自言自语。”
我忽然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响,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
“你当时一直说自己没病,只是太累了。但她坚持让你住院,还签了长期治疗方案。”
我心跳开始快起来。
“那我后来为什么出院了?”
“你逃的。”他平静地说,“你用别人的身份证挂了号,谎报名字离开病区。后来医院说你有‘妄想倾向’,不追责就算了。”
“我送你出院的那天,你说你要重新活一次。”
我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那段时间,我确实有印象模糊的空白。母亲从来没跟我提过这段,甚至连我住院的理由都只说“压力太大”。
陆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张泛黄的便签纸。
“你以前写给我的,挂在病房门后。后来护士拆下来给了我。”
我拿过来看了一眼。
上面用蓝笔写着:“谢谢你帮我记得我是谁。”
下面画了一只简笔画的小猫。
我手指顿了顿。
我从小不会画猫,只有那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执着画这个,墙上、纸巾上、医院餐盘后面全是。
原来是他教的。
我站在原地,心里空了一块,也多了一块。
“你记得太多了。”
我说这句话时,不知道是责怪他,还是羡慕他。
他轻轻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你讨厌别人对你太好,因为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没变。”我低声说。
“我知道。”他望着我,语气低得像风,“但我也没变。”
我喉咙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他没变。
可我变了。我变得只相信理性,不再期待任何人会在你最孤立无援时毫无理由地留下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我盯着天花板一整夜。
直到天快亮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那串陌生号码,发来第二条短信:
“他不该出现在你面前。他骗了你的,不止记忆。”
4 他不是他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坐在餐桌前看着手机上的那条短信,指尖微凉。
“他骗了你的,不止记忆。”
十一个字,不带标点,却像把刀,锋刃藏在字缝里。
我盯着那条短信,脑子里开始飞速搜索线索。那串号码是虚拟号段,归属地是外地,依旧查不到。沈言说过,前夫在我那段住院资料上动过手脚,而现在,一个莫名其妙的“熟人”重新出现在我生活里,带着我曾经的痕迹,一点点渗透进来。
这未免太巧,也太不真实。
可我又能质疑什么?所有事情都太有逻辑——他记得的事,我有模糊印象;他知道的习惯,确实是我的旧习;甚至他给我看的那张便签,也是我曾写过的笔迹。
如果这一切都是布局,那只能说明他布得太细致,而我也信得太快。
手机突然响了,是公司项目组的电话。
“方宁,你看一下我们后台服务器,客户说图纸版本出错了。”
我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不安:“我马上处理。”
二十分钟后,我在公司会议室打开了项目文档,图纸没问题,但文件路径异常——有人在昨天晚上二十点五十九分动过文件。
那个时间,我刚从便利店回来。
我点开访问记录,访问者账号匿名,但IP地址显示:家用宽带,青岛市黄岛区,跟我租住公寓的网络一致。
心里忽然冷了半截。
公司后台权限并不对外开放,只有内部设备或绑定授权才能进入,而我从未给任何人授权。
我打开微信,想问沈言这个IP能否进一步查身份。页面还没弹出输入框,屏幕却跳出了一条推送:
“附近五百米范围内出现可疑钓鱼Wi-Fi,请勿连接陌生网络。”
我手机从未连过除家中之外的Wi-Fi。我想起那天陆沉来煮粥,他当时从厨房出来,说:“我没带手机,借你一下Wi-Fi密码。”
我没多想,就告诉他了。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滴,我强迫自己冷静,开始翻查我电脑和手机里的应用权限、后台登录、文件修改记录。
其中一份备忘录引起我的注意。
标题是“医院转院申请”。
创建时间显示为四天前,修改时间是昨晚十点。
我从没写过这个备忘。
点开里面只有一行字:“2017年9月12日,你离开的是B区,而不是A区。”
我的呼吸顿住。
那年我住院的时间,是2017年9月初,我记得我住在精神科A区。但我偷偷离开病房后,确实走错了楼,误入了B区医务室。那时候有个男孩看到我,把我带到电梯口,他没问我为什么逃,只是递了一杯温水,说:“快走,不然会被抓回去。”
我只在记忆里断断续续保留那一刻。
我一直以为那是梦,甚至怀疑那男孩根本不存在。可现在,有人记得那天的时间、楼层、甚至说出我离开的具体路线。
我想不通。
如果陆沉真的是那个人,他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因为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我站起身,穿上外套,直奔公寓。
一路上风很大,耳边呼啸声像是有人在说话,听不清,但句句逼近。
我上楼时没开灯。走廊昏黄的感应灯忽明忽暗,我站在302门口,听见里面隐隐有声音。
像是录音播放的回声。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房间安静如常。但书桌上放着一台打开的录音笔。
我按下播放键。
里面传出一段男声,语气低沉平缓:
“她还没察觉,但已经开始动摇。情绪波动比预计中轻微,记忆恢复进度尚可。”
我整个人僵住,胸腔发闷,像有什么东西把我心口堵住了。
我快步打开卧室,推开衣柜门,在里面的收纳箱最底下,找到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旧纸箱。
纸箱上贴着一张便签:
“若你能找到我,就说明你开始想起自己。”
箱子里是满满的文件复印件。
我的病历、入院评估表、心理问卷、出院转移申请,还有一张身份证复印件——照片上的人是我,但名字不是。
方青。
我捏紧那张纸,手机响了。
是沈言。
“我查到那个IP地址绑定的路由器了。”
我张口,却只吐出一声:“是谁的?”
“户主叫陆沉,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陆沉。是他哥哥。”
“他哥哥?”
“是的。而且——你现在坐好,听清楚——你认识的那个陆沉,真实身份根本不是陆沉。他叫陆昀,是陆沉双胞胎弟弟。”
“真正的陆沉,三年前死于抑郁症。”
我的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
那个天天守在病房门口,陪我煮粥、递水、说记得我的人——不是陆沉。
而我记得的那个男孩,早就不在了。
5 真相不值钱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跪坐在地上,指尖紧紧掐着那张身份证复印件。纸的边缘扎进皮肤,我却没有一丝痛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一连串沉重撞击在神经深处。
三年前,陆沉死于抑郁症。
而我以为一直守在我身边、替我煮粥、记得我所有旧习、温柔地接住我情绪崩溃的那个“陆沉”,其实是他的弟弟——陆昀。
他从未告诉过我实情,哪怕我一次次问起我们之间的过往。
他只是沉默,只是说:“我记得。”
我以为那是他温柔的隐忍,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场完整而精准的欺骗。
我用力把那一纸复印件塞回箱中,手指无力,差点把箱子整个掀翻。眼前有一瞬的发黑,我扶着桌角站起,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灼热直冲喉口。
我冲进洗手间,吐了满池子的酸水,眼泪不知何时涌了出来,模糊了镜子里的脸。
沈言还在电话那头:“宁宁,你听我说,他从头到尾都在隐瞒。他接触你,肯定有目的。”
“他没告诉过我哥哥的事。”我声音嘶哑。
“当然不会。他就是靠着这个才能骗你这么久。”
“可他……他救过我。”
“救你,是他哥。”
沈言那头安静了两秒:“真正的陆沉,也就是他哥哥,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陪你吃饭、送你走出病房的人,是他哥。不是他。”
我坐在浴室地板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洗手池滴水。
沈言低声道:“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事你必须面对。他盗用了他哥哥的身份,甚至利用了你曾经的病史。他……他是在操控你。”
我想起那张熟悉的便签纸,想起他轻声对我说过的那句,“你讨厌别人对你好,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知道的太多,连我自己都不再记得的细节,他都能一一讲出。而我,却天真地以为那是命运的巧合,是一个人无声守护多年的回馈。
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他精心收集的情报,是一次接近目标的精准模拟。
我不能就这么沉下去。我必须知道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
“宁宁?”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温和,低低的,像是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我们见一面。”
“现在?”
“现在。”
“你在哪?”
“旧公寓楼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我马上到。”
我站在楼下风口的位置,风吹得我头发一阵阵扬起。脑子里的记忆如同拆开的拼图,一块块重新落下,却怎么都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图。
十分钟后,他出现了,穿着那件灰色毛衣,拎着一袋牛奶,眉眼干净沉静,仿佛一切都没变。
“你感冒了?脸色这么差。”他走近,伸手想摸我的额头。
我后退一步。
“你骗了我。”
他愣了一下,随后目光轻轻垂下,“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
我问得直接,声音沙哑,却没有多余情绪。
他没有回避,而是将牛奶放下,在我面前站定。
“那年哥哥去世时,他留下了一本笔记,里面写满了关于你的一切。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你出院后再去找你。”
“我看完那些笔记后,才知道你是谁。也才知道,我哥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所以你就替他来完成这个遗愿?”我冷笑,“用谎言?”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骗你。”他声音低下去,“我是真的……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你接近我,是不是还动了别的念头?”
他沉默了几秒,“我喜欢你。”
我几乎想笑。
“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宁。”
“不。”我盯着他,“你根本没资格说你喜欢我。”
“你不是我哥。”
我一句一句说出来,每个字都像刀子,一刀一刀劈开他的沉默。
他低着头,不再辩解,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接近我是为了什么?真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和你哥有关?你在替他完成什么,还是……你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成为他?”
“我接近你,一开始确实是因为哥哥的事。但后来……”
他没有说完。
我没有等他继续,也不想听。
我转身往回走,走到楼道口时,他忽然在身后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你记得的陆沉,根本不是你记忆里的样子?”
我回头看他。
他站在昏黄的灯下,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疲倦的倦意。
“你记忆里的他,是你最想相信的那个人。但现实中,他是我哥——一个整天服药、失眠、怕黑的人。他在你之后,再也没有笑过。他不是你记忆里的那种温柔。他是痛苦的,是脆弱的。他甚至……想从你那里得到解脱。”
我说不出话。
他接着说:“而我,也痛过。但我没有从你身上寻求解脱,我只是想靠近你,哪怕方式不对。”
我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从温暖的水面跌入冰层底部。那些过往的温情、记忆、守护,忽然都成了负重的石头,一块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会报警。”我说,“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做过什么。但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只是轻轻点头。
我走进楼道,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沈言发来的最新资料截图。
“那份转院申请,是有人伪造你的签名,调了你当年的病例副本。而唯一有权限的人,是当年你病区的值班志愿者——签名栏,是陆昀。”
我盯着那张截图,指节泛白。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在记得我。
6 你把我当什么了
夜色很深,我却毫无睡意。
沈言发来的那张转院申请截图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上面签名清晰可辨——陆昀。连笔迹都没有伪装的痕迹,像是在等我发现,又像从未想过隐瞒。
我一遍一遍地看,仿佛想从中看出他当年到底用了怎样的心思才能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获取我那段住院档案,又如何一步步渗透进我的生活,温柔得让我毫无戒备。
温柔,原来也可以成为利器。
我没有关灯,整晚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我请了假,直奔东港精神康复中心,那是我当年最后一次住院的地方。很多细节我都忘了,但门口那排老树、大堂里的消毒水味道、甚至电梯门开合时的“叮”声都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
我找到档案管理室,亮出身份证后,工作人员很客气地调出了我原始的入院记录。
“你有权查看属于你个人的部分,但病区观察记录和内部评估档案需要二级授权。”她笑着解释。
我点点头,翻着面前的纸质档案。
第一页,就是我的入院登记单。签名栏上,我的名字写得潦草,字迹明显不稳,像是情绪极不稳定时写的。但我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我的字。
第二页,是我的母亲签署的《长期心理观察授权书》。
我早知道她在里面动了手脚,却没想到这么彻底。
而第三页——也就是陆昀签名的那张转院申请——不在官方档案内。
我抬头看档案员:“请问这份记录是完整的吗?”
“当然。每次入院、转院、离院的所有程序都有编号与备案,医院不可能遗漏。”
“那有没有可能……有人利用职权,私下调取过我的资料?”
对方一愣,随即摇头:“不可能。所有档案调阅都有记录,我们这边没有你的调阅历史,至少在这三年之内是没有的。”
我沉默几秒,“谢谢。”
我离开档案室时,天正下着细雨。伞没带,我站在屋檐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那份“转院申请”从未出现在官方档案里,却又落入我电脑的备忘录中,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它是伪造的。陆昀手里有那份病历,是私下复印或拍摄所得,而他这么做的唯一动机,是想要“构建”一种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假象。
一切,从我搬进那套公寓开始就早已设好。
我没有回公司,而是转头去了陆沉,也就是陆昀常去的那家老咖啡馆。
店员还记得我,见我来了便指了指窗边的位置:“他刚走不到半小时。”
我坐了下来,点了一杯黑咖啡。手指绕着杯沿,不停打转。
店里播放着老歌,旋律熟悉,是我曾在病房里哼过的一段旋律。那时只有他哥知道,因为我母亲说这首歌“太低沉”,不许我唱。
我看着窗外雨丝模糊的街景,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人总是这样。你以为终于遇到一个懂你、包容你、甚至为你沉默隐忍的人。可当你准备把全部信任交出去时,才发现,那个人拿着你交出的钥匙,做的不是守护,而是入侵。
晚上八点,我刚进门没多久,门铃响了。
我知道是他。
没有理由,但我就是知道。
我没有开门,而是站在猫眼后默默看着。
他站在门口,打着伞,伞下的光照在他眉眼上,平静得近乎沉默。
“宁宁,我知道你查到了。”
他没有再用柔和的语气,不再扮演那个温柔沉稳的知己。
他抬头,直视着门口:“我本想等你自己问我。可现在看来,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开口。”
我隔着门说:“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沉默几秒,语气却没有犹豫:“你。”
我冷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是我记忆里那份残缺,还是你哥哥没能完成的那场救赎?”
“都不是。”他声音低下来,“是你那种在黑暗里还愿意信人的天真。那种东西……我哥珍惜了一次,错过了;我,不想错第二次。”
“所以你用他的身份,用他的回忆,来偷取我的信任?”
他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头到尾,喜欢的根本不是你。”
他这次没有任何停顿:“我知道。”
我心口一紧。
他缓缓说:“可我想试试,我是不是有可能,成为你心里那个‘他’。”
我没说话。
他说完后沉默了片刻,低低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连做个替身,都做得不合格。”
雨停了。
我听到他关伞的声音,然后是渐远的脚步声。
我回到客厅,手机屏幕还亮着,是沈言发来的最新一条信息:
“我问过你那年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了,他说你最后几天状态非常好,本可以正常出院。但有人递交了延长治疗申请。”
我快速划开附件,看到上面的签名——
陆昀。
我闭上眼,指尖发抖。
他从不是在帮我恢复记忆,而是在竭力延长我对真相的失明。
7 你终于看见我了
我将那份延长治疗申请反复看了三遍,纸上签名清晰,落款日期是2017年9月17日,比我原定出院日期整整晚了一周。
那段日子,是我病情最稳定的时段。日常检查指标正常、情绪平稳,甚至连医生都曾口头通知我可以准备手续。但我迟迟未被通知离院,就是因为这份“追加评估”。
原来不是我错记,不是我误会,是他真的,阻止了我离开。
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指尖发着抖。脑海里翻滚着这些天每一次相遇的细节,每一句他温和语气下的暗流,每一个他“记得我”的瞬间。那不是爱,那是一场编排精致的设定。他利用我对过去的迷茫,把我围进一圈无形的网,而我却还在这张网上妄想着得到温暖。
凌晨两点,手机震了一下。
来电显示是陆昀。
我看着那一串号码,手指停在接听键上,心跳平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接通了。
“宁宁。”他声音低沉,听起来比往常更疲惫。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语气平静。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他在那头顿了一下,像是在咽下一口气,“但我还是想说完这件事。”
我没打断。
“你出院前那几天,确实已经没事了。主治医生准备签字,我也知道你状态已经很好。可我私下去找了院方,说你可能会在短期内复发,还拿了你母亲写的病情描述。”
“我知道那是错的。可我那时候……很怕你走。”
我闭了闭眼,鼻尖泛酸。
“你怕我走,就决定替我做决定?你是谁?”我问,“是我什么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不是谁。我只是,那个一直看着你摔倒,却没勇气伸手的人。”
“所以你想靠欺骗,把我留下来?”我反问,“你说你喜欢我,可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什么都不记得、可以被你‘重新塑造’的我?”
我说完这句,心口像被钝器撞了一下,不疼,却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否认。
过了几秒,他才说:“你说得对。我自私、可耻、病态。我明知道你不记得我哥,明知道那份记忆对你来说可能是救命的支撑,可我还是用了它。”
“因为我知道,陆沉早死了。你记得的,是那个在你最糟的时候出现、陪你下楼、给你送水的人。”
“我不是他。我从来都不是。”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在医院守你的是我,不是他,我们会不会也有过真正的可能?”
我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情绪却越来越冷。
“没有。”
我回答。
“从你决定以别人身份靠近我那一刻起,你就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可能’。”
电话那头响起一声轻笑,带着一点落败的钝感。
“是,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
我没有回应。
他像是等了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句:
“谢谢你,哪怕只是几天,让我觉得我也曾被你看见。”
电话挂断后,我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窗外雨已经停了,街边的灯光被雨水映得清晰干净,车流稀少,风吹动窗帘一角,飘进来一股凉意。
我起身,走到阳台,站在那里望了很久。
我终于看见了他。
不是那个带着温柔记忆的替身,不是那个安静守在病房外的影子,而是一个始终在别人的光里活着,却拼命想抓住什么真实存在的普通人。
可惜他选择的方式,错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得到原谅,只是想,在被遗忘之前,能让人记住他一次。
哪怕是作为错误。
我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那张沙发。那里,我曾坐着听他讲过去,听他一字一句还原我失落的记忆。
现在想来,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但那份温度,却真实地存在过。
我没有删他的号码。
我只是把它,永远静音了。
天快亮了。
我走回房间,打开电脑,点进那份项目资料,在文档最下方写下了最终修改意见。
名字栏,我不再只署名“F.N”,而是第一次完整写下:
方宁。
那个走出病房的、重新走回现实的,是我,不是任何人造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