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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荒原的梦_精选章节

我向来热爱露营,哪怕短暂逃离城市片刻,那青草气息和静谧夜风总可抚慰我疲惫的心。出发前夜,我精心整理行囊:叠得方整的防水布帐篷、轻巧便捷的折叠椅、小巧燃气炉,还有特意准备的蓝牙小音箱,甚至不忘塞入一本尚未翻完的闲书。我驾车驶向城郊那片久闻其名的山谷营地,那里据说林木葱郁,溪水清澈,野花点缀其间,恰是都市人暂时逃离喧嚣的理想之所。

抵达时,夕阳正温柔地铺洒在树梢,给每片叶子都镀上金边。我熟练地支起帐篷,打开小音箱,任舒缓的乐声在空旷山谷里轻轻飘荡。晚饭是简单的罐头肉加热,配着刚煮好的挂面,竟也觉得分外可口。夜色渐深,我钻入睡袋,听着帐篷外风吹树叶的沙沙低语,还有远处溪水若有若无的潺潺声,内心被一种久违的安宁所填满,很快便沉入了睡眠深处。

当刺眼的光线像无数细针般扎进眼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念头是昨夜忘了拉好帐篷门帘。然而,视线清晰后,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头顶上方,没有熟悉的蓝色或灰色帐篷顶,只有一片纯粹得令人心悸的、无边无际的苍穹!我猛地坐起,环顾四周,心脏如同失控的重锤,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我的帐篷、折叠椅、背包、那播放着音乐的小音箱……所有的一切,连同我栖身的整个山谷营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正置身于一片完全陌生的荒野。举目四望,只有连绵起伏、光秃贫瘠的土黄色山峦,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与灰白天空相接的地方。脚下是龟裂的硬土,缝隙里零星挣扎着几丛灰绿色的、布满尖刺的低矮灌木。风卷着干燥的沙尘,毫无怜悯地抽打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某种植物枯萎后浓烈的苦涩气息。没有路,没有标记,甚至没有一丝人类曾经踏足此地的痕迹。死寂,除了风声,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手机还在!屏幕亮起,信号格那里却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叉号。尝试拨打紧急号码,听筒里只有一片忙音在绝望地重复。我疯狂地原地转圈,嘶喊着,声音被广袤的荒原瞬间吞噬,连一丝微弱的回响都吝于给我。徒劳地奔跑、呼喊,直到筋疲力竭,肺里像着了火,嗓子干得冒烟,我才不得不停下来,背靠着一块巨大粗糙的岩石滑坐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极度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几乎崩溃的神经。我蜷缩在岩石的阴影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恐惧在缓慢地、沉重地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初的惊涛骇浪稍稍平息,一丝求生的本能开始从绝望的泥沼中挣扎着抬起头来。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种,在胸腔里点燃了第一缕微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水。喉咙早已干得如同火烧火燎。我挣扎着站起,拖着沉重的双腿,沿着岩石的阴影和地势低洼处,艰难地搜寻。目光扫过每一处低地,每一丛稍显深绿的植物根部,期望能找到一丝湿痕。太阳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汗水刚渗出皮肤,立刻就被贪婪的干燥空气吸走,只在衣服上留下白色的盐渍。嘴唇干裂出血,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就在希望即将燃尽之时,在一处巨大岩石背阴面的深凹处,我惊喜地发现了一小汪浑浊的积水!水底沉着淤泥和腐烂的枝叶,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我顾不得许多,扑跪下去,用双手捧起水,贪婪地大口喝起来。那带着土腥味和腐叶气息的浑浊液体,此刻却如同琼浆玉液,滋润着我几近枯竭的生命。

水暂时缓解了致命的干渴,但饥饿感随即如野狼般噬咬着我的胃。我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周围。几株低矮的灌木上结着指甲盖大小、青绿色的野果。我依稀记得野外生存手册上的警告,不敢轻易尝试。最终,在岩石缝隙里,我发现了几丛灰绿色的、叶片肥厚的植物,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这模样有点像记忆中的马齿苋?我怀着巨大的侥幸和忐忑,小心地摘下几片最嫩的叶子,塞进嘴里。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土腥味瞬间充满口腔,几乎让我呕吐出来。但胃部的强烈抗议压倒了味觉的抗拒,我强迫自己咀嚼、吞咽。不久,除了嘴里难受的余味,身体似乎并无异样。这确认给了我一点微弱的信心,我收集了更多这种酸涩的叶片,强忍着不适咽下。

夜幕降临得毫无征兆,温度骤降,白天灼人的热浪迅速被刺骨的寒冷取代。风如同冰冷的刀锋,轻易地穿透我单薄的衣物。我蜷缩在白天发现水源的那块巨大岩石的凹陷处,徒劳地抱紧自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四周传来不知名夜行动物的窸窣声和几声凄厉悠长的嚎叫,每一声都让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恐惧和寒冷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身体和意识。我几乎整夜无眠,在冻僵与惊醒的循环中苦苦煎熬,眼睁睁看着墨黑的天幕上,几颗寒星冷漠地闪烁,仿佛在嘲弄我的渺小。

清晨,在冰冷的曙光中醒来,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必须找到更好的庇护所!昨天的岩石凹陷只能勉强挡风,无法隔绝地面的寒气。我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更理想的地方——几块崩塌的巨石天然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三角形缝隙。我立刻开始行动,用一块边缘锋利的薄石片作为简陋的工具,近乎疯狂地挖掘洞口附近的泥土,把它们堆高在入口两侧,形成一道简陋的防风墙。又费尽力气拖来一些干枯带刺的灌木枝条,一层层覆盖在入口上方,勉强构成一个粗糙的顶盖。虽然依旧简陋,但这小小的“石穴”至少能更有效地抵御寒风,给了我一个相对安全的蜷缩之地。

有了基本的容身之所,解决食物短缺成了新的、更严峻的挑战。酸涩的野菜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我需要蛋白质。目光扫过岩石缝隙,偶尔能看到一两只壁虎般的小蜥蜴在晒太阳。我屏住呼吸,用一根捡来的、前端分叉的坚硬树枝,模仿着记忆中陷阱的模样,在蜥蜴经常出没的缝隙口小心布置。将树枝斜撑住一块边缘尖锐的薄石片,下方用细小的枯枝做了一个极其脆弱的触发机关,上面放了一小片酸涩的野菜叶子作为诱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趴在远处,心跳如鼓。终于,一只褐色的小蜥蜴被菜叶吸引,小心翼翼地爬近。就在它触碰诱饵的瞬间,枯枝断裂,薄石片猛地落下!然而蜥蜴的反应快得惊人,石片只砸中了它的尾巴尖。它惊惶地甩断了一小截尾巴,闪电般钻进了石缝深处。看着那截尚在微微扭动的断尾和空空如也的陷阱,巨大的沮丧和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饥饿的胃在抽搐,失败带来的疲惫沉重地压在肩上。

更糟的还在后头。在一次攀爬岩壁试图寻找更高处瞭望时,脚下松动的碎石突然崩塌!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下来。右小腿外侧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一道长长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血,伤口边缘沾满了沙土和碎石粒。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咬着牙,拖着伤腿挪回石穴。没有药,没有清水冲洗。我颤抖着撕下T恤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忍着巨大的痛楚,用岩石凹坑里仅存的一点浑浊泥水,一遍遍冲洗伤口,每一次触碰都疼得浑身痉挛。沙土混着血水被艰难地冲掉一些,但伤口深处肯定还有残留。最后,我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包扎住伤口,每一圈缠绕都伴随着倒吸的凉气和无法抑制的呻吟。包扎完毕,我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伤处的剧痛像火一样持续燃烧。绝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白天,我拖着伤腿,在有限的范围内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除了那酸涩的“马齿苋”,我又发现了一种匍匐在地、叶片狭长的草,茎秆顶端结着细小的穗子,揉开外壳,里面有米粒大小的青白色籽粒。我尝了一小口,除了浓重的草腥味,似乎并无其他怪味。我收集了一些,生嚼下去,那粗糙的口感几乎难以下咽。夜晚,伤口在寂静中持续地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里面搅动。寒冷和疼痛交织,让我蜷缩在石穴里瑟瑟发抖。寂静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音,风声呜咽如同鬼哭,远处野兽的嚎叫似乎更近了。我紧紧攥着那块边缘锋利的薄石片,把它当成唯一的武器和依靠,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黑暗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我连同这小小的石穴一起吞噬。孤独像冰冷的毒液,渗透进每一个细胞。我低声地、一遍遍地念着父母、朋友的名字,呼唤着他们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对抗这无边黑暗的力量。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冰冷的脸上留下刺痛的痕迹。

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毫无意外地恶化了。包扎的布条被渗出的脓血浸透,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揭开布条查看,伤口边缘红肿发亮,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下异常的灼热在蔓延。发烧开始了,身体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滚烫,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无力。每一次试图站起寻找食物和水,都像踩在棉花上,眼前金星乱冒。食物短缺和持续的消耗让我迅速消瘦下去,肋骨清晰地凸现出来。镜子?早已是奢望,但我能想象自己此刻的可怕模样: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结痂,头发纠结如枯草,浑身沾满泥污和血渍,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我躺在冰冷的石穴里,身体滚烫,意识却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时而被高热的浪潮冲上混乱的浅滩,时而又沉入黑暗的深渊。耳边似乎出现了幻听,是母亲焦急的呼唤?还是营地旁那条溪流的潺潺水声?我分不清了。生的意志在病痛和绝望的轮番捶打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好几次,在意识模糊的昏沉中,一个声音在心底诱惑着:“放弃吧,太痛苦了,睡过去就好了……” 放弃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具有甜美的诱惑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深渊的临界点,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垂死挣扎的火山,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喷发出来!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片无名的荒野里!这近乎本能的嘶吼,压倒了病痛的折磨和放弃的诱惑。求生的欲望重新燃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水!必须找到相对干净的水!我拖着滚烫的身体,扶着岩壁,一步一挪,以超乎想象的意志力,扩大了搜索范围。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被巨大页岩层层覆盖的低洼处,我听到了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滴水声!循声艰难地扒开岩石缝隙,一小股清冽的泉水,正从岩缝深处极其缓慢地渗出,滴滴答答落在一个天然形成的小石碗里。那泉水清澈见底!我如同朝圣般,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贪婪地啜饮。冰凉、甘甜的泉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瞬间唤醒了身体深处几乎熄灭的生命力。我一遍遍地喝,一遍遍用这珍贵的水清洗肿胀发烫的伤口。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灼痛,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有了相对干净的水源,伤口清洗的频率增加了。虽然红肿依旧,但那种可怕的灼热感似乎被抑制住了一点。食物方面,我发现了新的来源——岩石缝隙里生长着一种灰白色的、地衣状的东西。我冒险撕下一小片尝试,味道寡淡如同嚼蜡,但吃下去后,胃里似乎并无不适。我把这当作“荒野面包”,每天采集一些果腹。我还发现了几棵形态扭曲的老树,树皮粗糙,在背阴的枝桠间,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灰绿色、簇拥在一起的、榆钱般的嫩芽!我小心地采摘下来,生吃下去,带着一丝微弱的、类似绿叶的清香。这些微不足道的发现,像黑暗中的萤火,一点点重新点亮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时间在痛苦、挣扎和微弱的希望中缓慢流逝,仿佛粘稠的胶质。我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完全混乱。是三天?五天?还是漫长如一个世纪?手表早已停摆,成了一个无用的装饰。白天,太阳的轨迹是我唯一的时钟;夜晚,星辰的位置是我模糊的日历。但更多的时候,我沉溺于回忆。现代生活的一切细节:家中松软温暖的床铺、冰箱里塞满的食物、淋浴间哗哗的热水、手机里刷不完的信息、朋友们喧闹的笑声……这些曾经习以为常甚至感到厌倦的琐碎,此刻都镀上了一层无比温暖、无比珍贵的光芒。我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放”露营前夜收拾装备的画面:折叠椅光滑的金属管触感、燃气炉旋钮转动的咔哒声、蓝牙音箱播放的最后一首民谣旋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碎。我开始幻想获救后的情景:第一口温热的白粥、家人失而复得的拥抱、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些幻想支撑着我,成了抵抗无边荒凉的精神支柱。我开始对着岩石说话,模仿着和朋友辩论的语气,或者低声哼唱记忆里残缺不全的歌谣。在这片绝对的孤独中,与自己对话,成了防止精神彻底崩溃的最后一道堤坝。

一个午后,我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攀上附近最高的一块巨岩顶端,试图最后一次眺望更远的地方。阳光刺眼,我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越过一片更加荒凉、呈现出铁锈红色的起伏丘陵,似乎……有一线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土黄和铁锈红的颜色!那像是一种模糊的、带着生机的绿色!是更大片的植被?还是……幻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揉揉干涩刺痛的眼睛,再次凝神望去。那抹绿色似乎还在!虽然遥远得像地平线上的海市蜃楼,但它真实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有绿色,就意味着可能有水源,有更丰富的食物链,甚至……可能有人烟!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多日的绝望阴霾。

方向!必须确定方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白天的太阳轨迹和夜晚的星辰方位在脑中快速回放、校准。我大致判断出那片绿色区域位于我现在位置的西南方向。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向西南方前进!

决心已定,立刻开始准备。我用尽力气,收集了尽可能多的那种灰白色地衣和酸涩的“马齿苋”叶子,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片树皮包裹起来,做成一个简陋的行囊。又用石片和坚韧的藤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一个中空的干葫芦固定在树枝上,做成一个粗陋但能装下不少珍贵泉水的水壶。最重要的,我找到一根手腕粗细、笔直坚韧的枯木枝,用锋利的石片反复削磨,将一端磨得尽可能尖锐——这将是我路上防身和支撑身体的拐杖,也是我向未知进发的权杖。

出发的时刻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庇护了我多日、留下无数痛苦与挣扎痕迹的石穴,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告别情绪。然后,拄着自制的长矛拐杖,背着简陋的行囊和水壶,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我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个临时的“家”,朝着西南方向,朝着那抹微弱的绿色希望,踏上了未知的迁徙之路。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腿伤在长途跋涉中持续地发出抗议,干裂的脚底踩在碎石和荆棘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烈日在头顶炙烤,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水壶里的水在快速消耗,我必须严格控制饮用的节奏。行囊里的地衣和野菜越来越少,饥饿感重新变得尖锐。但心中的目标如同磁石,牢牢牵引着我。我不停地抬头确认那抹绿色的方向,它在视野中似乎真的在缓慢地变大、变清晰!这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跋涉了不知多久,体力再次濒临极限。就在我几乎要跪倒时,眼前豁然开朗!我竟然站在了一道陡峭的断崖边缘。断崖之下,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是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郁郁葱葱的河谷森林!深绿、翠绿、墨绿……各种层次的绿色像打翻的颜料盘,在阳光下汹涌澎湃。一条银亮的、蜿蜒如丝带的大河,在森林的怀抱中静静流淌!水!茂盛的植被!这景象比之前远眺时震撼千百倍!生的希望从未如此刻这般具象、这般触手可及!巨大的狂喜让我浑身颤抖,几乎要对着这壮丽的河谷呐喊出来。

然而,狂喜瞬间被眼前的绝境浇灭。断崖陡峭得如同刀劈斧削,近乎垂直向下,深不见底。崖壁上只有零星几处凸起的怪石和几丛顽强的灌木,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安全攀援而下的路径。我所在的崖顶与下方生机勃勃的河谷森林,仿佛隔着天堂与地狱的距离。我沿着断崖边缘发疯般奔跑、寻找,希望能发现一处缓坡或者裂缝。但断崖如同冷酷的巨人,绵延不绝,将我与希望死死隔开。

疲惫、绝望、加上腿伤的剧痛,在希望被无情阻隔的瞬间彻底爆发。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不知被什么狠狠一绊,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眼前的世界疯狂地旋转起来,绿色的森林、灰色的岩石、蓝色的天空搅成一团模糊的光影。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失重的感觉攫住了全身。我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断崖之下,无可挽回地坠落下去……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破膛而出。浑身被冷汗浸透,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眼前是刺眼的白光,带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耳边传来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嘀……”声。我剧烈地喘息着,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手臂上插着输液针管,连接着旁边一台闪烁着指示灯和波形的仪器——那是心电监护仪。我躺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素净的白色被子。

“醒了!醒了!医生!护士!他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在门口响起。是我的朋友小张!他冲到我床边,脸上是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也快步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小伙子,你可吓死我们了!”医生温和地询问着,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筒检查着瞳孔。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护士立刻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湿润我的嘴唇,又用吸管喂了我几小口温水。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而陌生的舒适感。

“我……我在哪?”我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医院!市人民医院!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小张激动地说,“你露营那晚,山谷里突发局部强降雨引发的山洪!幸亏我们发现得早,找到你时你被冲出去老远,卡在一堆倒下的树干和乱石里,昏迷不醒,头上有伤,腿也划了个大口子……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可把我们急坏了!”

山洪?昏迷?一天一夜?我茫然地听着,大脑一片混乱。那漫长而残酷的荒野求生呢?那干渴、饥饿、伤痛、绝望……那连绵的黄色荒山、酸涩的野菜、浑浊的水坑、剧痛的伤口、石穴里的寒冷与恐惧、断崖上看到的绿色森林……那一切,难道仅仅是一场……梦?一场在昏迷中产生的、无比漫长、无比真实的噩梦?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小腿。白色的被子盖着,看不到伤口。我颤抖着手,猛地掀开被子一角——右小腿外侧,确实包扎着厚厚的白色纱布!纱布干净整洁,没有脓血,没有污迹。我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心情,轻轻触摸了一下包扎处。隔着纱布,传来的是清晰的、属于新鲜伤口的、尖锐但“干净”的疼痛感,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灼热和腐烂感。那场旷日持久的溃烂和挣扎,真的不存在?

护士看到我的动作,解释道:“腿上的伤口已经清创缝合了,有点深,但没感染,别担心,会好的。”

小张在旁边絮絮叨叨:“你是不知道多险!找到你时你那样子……帐篷装备全没了,就剩你一个……不过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湿漉漉、沾满泥污的背包,“喏,就这个背包挂在树上,里面东西都泡烂了,手机也废了。不过奇怪,”他拉开一个侧袋拉链,掏出一个被水浸透、但塑料封膜还算完整的方形包裹,“这快递你露营还带着?昨天刚送到你家的,阿姨让我顺便带给你,没想到一起遭了灾。”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个包裹上。黄色的防水快递袋,上面打印的标签虽然被水浸得有些模糊,但收件人信息、我的地址、还有那最重要的日期——**寄出日期和送达日期清晰可见:正是我出发去露营的前一天!**

我颤抖着接过那个湿漉漉的包裹,指尖冰凉。标签上的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那场耗尽我所有意志、所有血泪、所有求生本能的漫长荒野挣扎,那日复一日的煎熬,那仿佛持续了数月乃至数年的绝望旅程……在现实的时间长河里,竟然仅仅压缩成了昏迷中的一天一夜!

病房窗外,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楼下街道传来模糊而真切的汽车鸣笛声和人语声。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幻感猛烈地冲击着我。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裹,那清晰无误的日期标签,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盖在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之上。

荒野里尝过的酸涩、舔舐过的浑浊之水、伤口溃烂的恶臭、石穴中啃噬骨髓的寒冷与恐惧、断崖边最终坠落的绝望……所有感官残留的烙印依旧灼热而清晰,在皮肤下、在记忆里尖锐地跳动。然而,手中这湿漉漉包裹上,油墨打印的日期却如此冷酷,它无声地宣告:那一切惊心动魄的生死挣扎,那漫长如世纪的煎熬,不过是黄粱一梦间,时间无情而吝啬地折叠压缩成的一个瞬间。

窗外的市声嗡嗡地传来,那是属于“现实”的、嘈杂却安稳的底噪。我闭上眼,荒野里那带着腥味的风、那令人绝望的寂静、那断崖下诱人的绿色森林……依旧在脑海中呼啸盘旋,其质感甚至压过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梦耶?真耶?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当指尖下那包裹标签的触感冰凉而实在,而荒野记忆中的痛楚与恐惧亦如附骨之疽般真实不虚时,这泾渭分明的界限,竟在意识深处轰然崩塌。我究竟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还是从一个短暂的“现实”里,跌入了另一场更为漫长、更为本质的荒野?那包裹标签上的日期,是锚定现实的铁证,还是这巨大幻梦之中,一个精心设计的、令人悚然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