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刚蒙蒙亮。老猎户扛着猎叉,腰间挂着葫芦,在院门口来回踱步。玄乾裹着粗布披风出来,见他脸色发白,不禁笑道:“叔怕瘴气?”
“哪能不怕?”猎户压低声音,“十年前有个货郎进西山,出来后浑身流脓,没三日就断了气......”
“瘴气不过是湿气郁结,”玄乾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用这熏一熏,比什么都强。”他将艾草分给猎户,自己也别了一根在衣襟上,“走,赶在日头升起前到矿洞。”
西山远看是黑山,近了才发现山体呈青灰色,石缝里渗出的水迹泛着白碱。猎户领着玄乾绕到北坡,只见山壁上有个洞口,洞口周围长满枯黄的野草,无风自动,透着股诡异。
“就这儿。”猎户声音发颤,“进去可就难回头了。”
玄乾捡起块石头扔进去,半晌没动静。他摸出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往里走,洞壁上结着层白色晶体,用指尖刮下一点——细腻如粉,凑近闻无异味,正是石膏。
“有了!”玄乾蹲下细看,洞底积着半尺深的腐叶,腐叶下露出大片白色矿脉。他抓起一把腐叶,发现里面有不少昆虫尸体,忽然明白所谓“瘴气”从何而来——封闭矿洞中的腐殖质发酵,产生有害气体,加上潮湿闷热,自然容易让人染病。
“叔,您在洞口等着,我进去看看。”玄乾解下披风,裹住头脸,“千万别进来。”
猎户想阻拦,却见玄乾已猫着腰钻进矿洞深处。洞越走越窄,腐叶气味熏得人头晕,玄乾屏住呼吸,用火折子照亮四周,终于在洞壁凹陷处看到纯净的石膏层,足有半人高。
他掏出随身带的小刀,撬下几块拳头大的石膏,突然听见头顶“簌簌”作响。抬头一看,洞顶泥土松动,几块碎石正往下掉。玄乾本能地往旁边一扑,碎石擦着肩膀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好险!”他喘着气爬起来,发现脚下有个石缝,缝里渗着清水。伸手摸了摸,水温比洞外低,说明有地下水脉。这个发现让他眼睛一亮——若能引地下水灌溉盐碱地,改良效果会事半功倍。
回到洞口,猎户满头大汗,见玄乾平安归来,忙递上葫芦:“可吓死我了!挖到那啥......石、石膏了?”
“挖到了,还发现了水源。”玄乾擦了把汗,掏出怀里的石膏块,“叔,这东西磨成粉撒到地里,能让碱土变肥。不过得先找几亩地试试。”
猎户皱眉:“试地?可哪有地闲着?县丞把好地都圈了,流民只能种碱滩......”
“就种碱滩。”玄乾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找五个信得过的乡亲,明日一早去北坡下的碱地集合。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回到县城时,日头已升得老高。路过县衙时,玄乾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隐约有“盐银”“西城墙”的字眼——看来石头的计划成功了。他嘴角微扬,绕道来到土窑,见石头正给中年人换药,伤口果然消肿了。
“事情办得怎样?”玄乾低声问。
石头眼里闪过兴奋:“县丞侄子被打了二十板子,现在躺床上哼唧呢!百姓都在传,县丞府偷拿流民血汗钱......”
“做得好。”玄乾掏出块石膏,“但别停手。从今日起,你们每天去盐坊门口晃悠,装作等官盐的样子,顺便跟煮盐户聊聊新法子。”
石头愣住:“为啥?”
“要让县丞知道,新法子是百姓自己琢磨出来的。”玄乾拍了拍他肩膀,“记住,越多人知道,他越不敢独吞功劳。”
少年似懂非懂,却还是用力点头。玄乾离开土窑,来到城东的破庙——这是他昨晚看中的地方,打算改造成学堂。庙门早没了,正殿供着尊缺胳膊少腿的泥菩萨,墙角堆着干草。
“就这儿吧。”他自言自语,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起平面图,“前殿做教室,后殿改作坊,院子里搭个棚子做实验室......”
“公子在做什么?”苍老的声音响起。玄乾抬头,见庙外站着个老秀才,背着书箱,衣着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
“在下想办个学堂,教孩子们识字。”玄乾起身作揖,“老先生可愿帮忙?”
老秀才打量着他,忽然苦笑:“宁渊县三年没考过秀才了,读书有啥用?不如学煮盐......”
“煮盐需要算斤两,记账需要写数目,”玄乾指着远处的盐碱地,“就算种地,也得懂节气、看土性。老先生,在下缺的不是学生,是帮手。”
老秀才眼神微动,从书箱里拿出半本《三字经》,书页已泛黄:“老朽姓周,曾在私塾教过几年书......”
“周先生!”玄乾大喜,“明日起,这破庙就是‘格物堂’,第一堂课就教......”他顿了顿,改了口,“就教如何用石膏肥田。”
周先生愣住:“这也算学问?”
“当然算。”玄乾认真道,“能让荒地长粮的学问,比之八股文,更能救人性命。”
当日午后,玄乾带着猎户和周先生来到北坡下的碱地。五个流民早已等候在此,其中一个叫老柱的汉子挠着头问:“公子,您说撒这白粉能长苗?我去年种的麦子全死了......”
“再试一次。”玄乾拿起石臼,将石膏块捣成粉末,“先把地翻松,撒上石膏粉,再浇些清水,等三日再播种。”
“哪来的清水?”老柱苦着脸,“井都干了......”
“跟我来。”玄乾领着众人回到西山矿洞,指着石缝里的渗水,“用竹筒接水,引到地里。”他掏出随身带的麻绳,“看到这绳子没?每隔三尺打个结,量井深、算水量都用得着。”
流民们面面相觑,周先生却若有所思:“这是《九章算术》里的‘以绳测深’之法?”
“先生说得对。”玄乾趁机道,“明日起,格物堂先教算术,学会了就能算出每亩地该撒多少石膏,该浇多少水。”
老柱挠了挠头:“俺大字不识,能学不?”
“能学。”玄乾笑着拍拍他肩膀,“从数手指头开始学。”
众人忙活至黄昏,终于在碱地上撒完第一遍石膏粉。玄乾望着泛着白光的土地,忽然想起前世在农村看到的梯田,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种着不同的作物。他转头对周先生说:“先生,明日除了算术,还得教一样东西。”
“什么?”
“轮作。”玄乾弯腰捡起一株苜蓿,“今年种苜蓿,明年种小麦,后年种粟米,如此循环,地就不会荒。”
周先生瞪大眼:“这......有何依据?”
“依据?”玄乾想了想,笑道,“就像人吃饭,顿顿吃窝头会腻,换着花样吃才香。土地也是如此。”
老秀才哑然失笑,却又不得不点头。众人收拾工具时,猎户忽然指着远处喊道:“快看!县丞府的人来了!”
玄乾转身,见李守忠带着几个衙役,抬着两坛酒朝这边走来。他低声叮嘱:“呆会儿看我眼色,别多话。”
“玄公子果然在此!”李守忠堆着笑,“听闻公子在试种碱地,卑职特来相助。这是下官自家酿的酒,给大伙解解渴......”
“县丞有心了。”玄乾接过酒坛,却没打开,“不过在下只是闲不住,随便折腾罢了,县丞不必放在心上。”
李守忠眼神一闪,瞥见地上的石膏粉,故意问道:“这是何物?为何撒在地里?”
“不过是些山土,听说能去碱。”玄乾轻描淡写,“成与不成还两说,县丞若有兴趣,不妨等收成时再来观瞧。”
“好好好!”李守忠连声道,“那卑职就静候佳音了。”说罢带着衙役离去,走得比来时快了许多。
“他没安好心。”周先生低声道。
“我知道。”玄乾望着李守忠的背影,眼中闪过冷光,“但他越急,我们越要慢。明日起,格物堂正式开课,先教二十个流民子弟,每人发一本《算术启蒙》......”
“《算术启蒙》?”周先生一愣,“老朽从未听过此书。”
“是在下自编的教材。”玄乾笑道,“从一加一等于二开始,保准先生一学就会。”
老秀才摇头苦笑,却又隐隐期待。夜幕降临时,众人散去,玄乾独自留在碱地旁,望着天上的星子,想起白天在矿洞发现的地下水脉。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上画下简易的水车草图——那是他根据记忆里的筒车改良的,用木料和竹筒就能制作,适合小范围灌溉。
“慢慢来。”他对自己说,“先让石膏肥田见效,再引水造车,然后......”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玄乾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往破庙走去。路过土窑时,见石头坐在窑口,望着星空发呆。
“想什么呢?”玄乾轻声问。
少年转过头,眼里有星光跳动:“我在想,要是真能种出粮食,大家就不用挨饿了......公子,你说能成吗?”
“能成。”玄乾在他身边坐下,“但不是我一个人能成,得靠你们,靠所有想活下去的人。”
石头似懂非懂,却坚定地点头。两人并肩坐着,听着夜风掠过盐碱地的沙沙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两个不同时代的人,正怀揣着同一个希望,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次日清晨,格物堂的破庙门口挂起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格物致知,免费授学”八个大字。周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算术启蒙》——那是玄乾昨夜用草纸赶制的,字迹工整,还配了简单的插图。
第一个来报名的是老柱的女儿小穗,七岁,攥着根树枝当笔。接着是石头,还有几个流民子弟,一共十三人,参差不齐地站在院子里。
“今日第一堂课,”玄乾站在台阶上,举起一块木板,上面用石灰画着“1+1=2”,“咱们先学数数。石头,你过来,伸出手,数一数有几根手指头......”
孩子们哄笑起来,石头红着脸伸出手。玄乾挨个教他们认数,从一到十,再到百。周先生在一旁看着,渐渐入神——他从未想过,枯燥的数字能这样有趣,还能跟种地点盐联系起来。
正教得热闹,忽然有个流民气喘吁吁地跑来:“公子!不好了!县丞带人去西山了!”
玄乾心中一紧,忙问:“去做什么?”
“说是......说是找金矿!”
此言一出,格物堂里一片哗然。玄乾皱眉,李守忠果然坐不住了,怕是想抢在他之前控制石膏矿。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转身对孩子们说:“今日课上到这儿,周先生带大家复习数数。石头,跟我去西山。”
路上,石头忿忿地说:“肯定是县丞听说您挖到宝贝了!”
“他挖到的不是宝贝,是麻烦。”玄乾冷笑,“西山瘴气未除,他就敢带人进去,等着看吧......”
两人赶到西山时,正见李守忠捂着鼻子从矿洞里跑出来,身后衙役抬着个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抽搐的汉子——正是县丞的侄子。
“玄公子!”李守忠满头大汗,“快救救他!他进去后突然倒地,浑身发烫......”
玄乾凑近一看,汉子脸色青紫,牙关紧咬,正是吸入过量有害气体的症状。他掏出随身带的艾草,在洞口点燃,又让衙役将汉子抬到通风处,解开衣领:“去打盆冷水,用布蘸水擦身,再喂他喝盐水。”
李守忠忙不迭吩咐人照做。玄乾趁机对他说:“县丞,这山有瘴气,不是随便能进的。在下昨日进去时带了驱瘴草,才侥幸无恙。”
“驱瘴草?”李守忠眼睛一亮,“公子可还有?”
“只剩些种子了。”玄乾故意顿了顿,“不过在下打算在格物堂教人种草药,县丞若有兴趣......”
“有!有!”李守忠忙道,“卑职明日就送几个子弟来听课!”
玄乾忍住笑,点头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不过这矿洞......”
“封了!立刻封了!”李守忠忙不迭挥手,“今后谁也不准再进!”
看着县丞一行人狼狈离去,石头忍不住笑出声:“公子,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中招?”
“不知道,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玄乾弯腰捡起一块石膏,在手里抛了抛,“现在,该咱们准备下一场课了——教他们怎么安全地挖石膏,顺便......”
“顺便什么?”
“顺便让县丞以为,格物堂是在帮他解决麻烦。”玄乾望着远处的破庙,阳光正透过庙顶的破洞,洒在孩子们的课本上,“只有让他觉得有用,我们才能在这地界扎下根来。”
石头似懂非懂,但看着玄乾眼中的光,忽然觉得,跟着这个人,或许真的能走出一条新路。而这条路上,此刻才刚刚种下第一粒种子——一粒关于知识、关于希望的种子,正在宁渊县的盐碱地上,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