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宁渊县旧校场的夯土墙上还挂着晨霜,玄乾的青布靴踩过结着薄冰的地面,鞋底碾过碎石子“咔嚓”作响。身后跟着的石头怀里抱着一摞桐油木牌,牌面用红漆写着“伍长”“什长”“百夫长”,边角刻着齿轮纹——这是他昨夜照着现代军队编制画的基层官职木牌。
“公子,昨儿从草原带回来的苜蓿草种,王三他们已泡在盐水里催芽了。”学徒李柱小跑着跟上,手里攥着本卷边的《农桑手札》,封皮是用麻布新糊的,“就是县丞衙门腾出来的那二十间空房,墙缝里还漏风,怕是住不了新来的难民青壮。”
玄乾停住脚,望向校场中央那排歪歪扭扭的木头栅栏——这里原本是县丞用来圈禁犯人的临时牢房,如今栅栏上贴着新刷的白石灰,写着“玄甲卫募兵处”七个大字。十天前从草原回来时,他便让县尉贴出告示:凡愿入玄甲卫者,每日发两斤杂面窝头,每月另有五文饷钱,伤残者由格物堂免费医治。
“漏风就用草泥抹,再架火塘。”玄乾指了指校场东侧的土坡,“让石匠凿些石砖,回头搭个简易灶房,做饭别用敞口锅,烟气太大会暴露营地——草原上的马贼能顺着烟找过来。”他伸手接过石头怀里的木牌,指尖划过“伍长”二字,忽然想起白翎部单于送的羊毛披风,此刻正叠在格物堂的木箱里,边缘的水波纹刺绣还带着草原的风。
辰时整,三十六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壮陆陆续续聚到校场,鞋底带着泥点,腰间别着镰刀、木棍,甚至有人扛着根断了半截的锄头把。最前头的汉子留着络腮胡,袖口磨出毛边,怀里抱着个缺角的陶碗——那是前日在驿站帮玄乾喂过马的难民刘大。
“都站成三排,按个头高低!”石头扯着嗓子喊,手里挥着根绑了红布条的木杆,“公子说了,今儿个先学‘站桩’,再分‘伍’!”青壮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把木棍往身后藏,刘大却往前跨了半步,粗声粗气地问:“这位小哥,咱庄稼汉只会拿锄头,这‘玄甲卫’到底学啥?是跟草原人打架用的不?”
玄乾走上前,从袖中掏出张手绘的阵型图,铺在夯土墙上:“先不学打架,先学‘怎么站得住、怎么走得齐’。看见这图没?三个人一列,三列一个‘伍’,三个‘伍’一个‘什’,就跟你们种地分畦一样,把人分成小格子,各有各的活儿。”他指了指图上画的小人,每个小人旁标着“前”“后”“左”“右”,“比如你刘大哥,要是当伍长,就站在这伍的最前头,后头两个人护着你的左右,就像拉犁的牛,得前后照应着。”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有人嘀咕:“种地还分畦呢,这人咋还能当‘畦’使?”玄乾不恼,指了指校场角落的石碾子:“你们看那石碾,得靠牛拉、人推、绳拽,缺了哪样都转不起来。玄甲卫就是个大石碾,每个人都是里头的‘榫头’,榫头齐了,碾子才转得稳。”他忽然提高声音,“先练‘齐步走’——左脚跟着我喊‘一’,右脚‘二’,喊‘一’时抬左手,听明白了没?”
头一遍练步,青壮们不是顺拐就是踩脚,刘大的草鞋差点被身后的小个子踩掉,气得直拍大腿:“这比薅麦子还难!”玄乾却让石头抱来十根木杆,每五根绑成“十字桩”,插在校场地上:“踩着桩子走,左脚踩‘一’号桩,右脚踩‘二’号桩,就跟你们过独木桥一样,盯着脚下的点,别乱看。”
申时初,校场的夯土地上踩出了整齐的脚印,三十六个青壮总算能踩着“一、二”的号子走成直线。玄乾掏出怀里的木牌,按个头和手脚利落劲儿,先挑了刘大当百夫长:“这木牌就是你们的‘令符’,见牌如见我,往后调兵、领饷都靠它。”他又叮嘱石头,“回头给每个伍长发个铜哨,吹‘嘟嘟’是集合,吹‘嘟——长音’是撤退,跟草原上的示警烟一样,得让所有人听明白。”
酉时末,青壮们扛着木牌去灶房领窝头,校场只剩下玄乾和李柱。寒风卷着细沙吹过夯土墙,李柱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包:“公子你看,那儿有团灰烟,是不是昨儿说的‘黑风寨’方向?”玄乾眯起眼,看见山包后飘起的烟带点焦糊味,不像寻常做饭的烟——那是他让学徒们做的“侦查记号”,凡发现匪患动向,就烧湿柴冒灰烟。
“去叫刘大,带十个青壮拿上改良的弩弓。”玄乾转身走向格物堂,墙角堆着二十张新制的“玄纹弩”,弩臂用桦木和牛筋加固,扳机处刻着防滑的齿纹,“这次别硬拼,按之前教的‘雁行阵’散开,先派两个人绕后探路,记住了——咱们这会儿不是打仗,是‘立规矩’,让那些山匪知道,宁渊县的地界,碰不得老百姓的一根麦秸。”
暮色渐浓时,玄乾站在校场门口,看着刘大等人举着火把消失在山道拐角。石头抱着件夹袄跑过来,领口还带着格物堂蒸馏工坊的酒气:“公子,新酿的烈酒装坛了,王三说这回用了新的冷凝管,酒头更烈,要不要给玄甲卫留几坛,夜里暖身子?”
他接过夹袄披在身上,闻着夹袄上淡淡的草灰味——那是难民们用苜蓿草灰染的颜色,耐脏又耐磨。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夹杂着校场灶房里的笑闹声,有人正扯着嗓子喊“左脚一!右脚二!”,像在唱新学的民谣。
玄乾摸了摸腰间的青铜水尺——这东西如今成了他的随身物件,铜面被磨得发亮,刻着的“水深则稳”四个字在火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陈泰鸿的眼线或许正藏在某个山洼里,盯着这支刚学会走步的“玄甲卫”,但就像改良盐碱地得先翻土一样,有些规矩,总得从最不起眼的“踩桩子”“吹铜哨”开始立起。
夜风掠过校场的木栅栏,吹得“玄甲卫募兵处”的告示哗哗作响。玄乾望着天边的星子,忽然想起在草原上看见的龙骨水车——那时水车刚转起来,清水漫过木渠,惊飞的沙鸥扑棱棱掠过水面。如今这校场的夯土地,就像块待开垦的荒地,而他手里的木牌和铜哨,便是播下去的种子,终有一天,会长成让那些阴谋者再也跨不过的“栅栏”。
亥时初,山道上传来脚步声,刘大的火把先冒了出来,怀里抱着几支断箭,箭头缠着染血的布条:“公子,是黑风寨的小喽啰,见咱们举着弩弓走成排,没敢近身,射了几箭就跑了。”他掏出从对方身上搜来的牛皮袋,里头装着半块硬饼,饼面上印着个模糊的“陈”字——跟上次草原袭击者怀里的帕子一样,带着股子阴鸷的味道。
玄乾捏着硬饼笑了,指尖划过饼面上的“陈”字:“把这饼拿到县衙门,贴在鸣冤鼓旁边,让老百姓看看,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连山匪都能当刀使。”他转头望向校场,青壮们正围着篝火擦弩弓,火光映着他们的脸,有的在笑,有的在小声议论“明天该学啥”,像群刚学会展翅的雏鸟,却已懂得把翅膀往同伴身边靠。
远处,格物堂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学徒们画阵型图的影子,有人举着木尺比划,有人在陶片上刻着“三三制”的字样。玄乾忽然觉得,这校场的篝火和格物堂的灯光,就像两颗落在西北荒地上的火星,或许现在还小,却藏着能把整片荒原照暖的力气——就像他在《革新论》里写的:“治兵如治水,堵不如疏,聚不如分,分而有序,方得长久。”
子时,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遍,玄乾躺在格物堂的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校场传来的更哨声。枕头底下压着张新画的《玄甲卫编制图》,图角画着个小小的齿轮,旁边注着:“非为利器,只为护民,如渠护水,如柜存清。”烛光摇曳中,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驼铃声——那是明日要出发的商队,驮着新制的精盐和羊毛披风,要去白翎部换战马和苜蓿草种。
窗外,启明星渐渐亮起,校场的篝火已熄,却有几簇火把在围墙边游动——那是头一回值夜的玄甲卫,握着木牌和铜哨,踩着“一、二”的步子巡逻。玄乾闭上眼睛,指尖蹭过青铜水尺的刻字,忽然觉得,比起在朝堂上争权夺利,此刻校场夯土地里埋着的、格物堂烛火下画着的、甚至是草原水渠里流着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革新”:让每个拿得起锄头的人,也能握得住护家的木牌,让每片曾长不出庄稼的荒地,都能长出守着日子的“规矩”。
夜风裹着细雪吹进窗缝,玄乾往夹袄里缩了缩,嘴角微微扬起——明天,该教玄甲卫练“盾牌结阵”了,就用治盐碱地的法子,先把“根基”砸实,再慢慢往上垒。至于那个藏在“陈”字背后的人,就让这慢慢转起来的“三三制”、响起来的铜哨声,还有宁渊县老百姓眼里的光,去告诉他:被流放的从来不是“废物”,而是颗埋在荒地里,迟早会破土而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