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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回收系统_精选章节

我收到一张奇怪广告卡:“厌倦自己?体验他人人生!48小时免费!”

尝试变身眼镜男的第一天,会议室里秃头上司时瞬间觉得他可怜。

第二天变成流浪汉,天桥下啃冷饭团时发觉自己忘了吃早餐前本想吃牛肉面。

第三天变成女高中生,在便利店被搭讪时脱口说出自己本名才发现已忘记母亲的眼睛颜色。

第四天醒来成为自己时被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吓哭——此刻有人敲门:“系统体验卡到期,选择购买套餐续费还是选择清零?”

咖啡机滤网边缘那圈深褐色的顽固水渍还在,它已经漏了整整三十二天,如同一个无人愿意认领的痼疾,固执地提醒着这个空间的疲惫。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我的骨头缝,可鼻腔里塞满的却是劣质消毒水和隔夜外卖混杂起来的浑浊气息。电脑屏幕幽幽泛着白光,把王主管那颗在灯管照射下反射出油光的半秃头颅衬得格外锃亮。他刚唾沫横飞地训斥完策划案的狗屁不通,正用一根短粗的手指恶狠狠地戳着屏幕,仿佛要把那些无辜的文字戳出窟窿来。

我端起桌上那杯温吞、寡淡,并且飘着几片可疑絮状物的廉价速溶咖啡,抿了一口,舌根瞬间泛起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和霉味儿混合的味道。胸腔里淤积的那团浊气,沉甸甸地向下坠,坠进胃里,堵得难受。

就在我努力咽下那口劣质咖啡,试图忽略王主管那张随着情绪越发涨红的油脸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刺耳噪音猛地炸开,像铁片刮擦黑板的声音。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目光投向门口。一个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洗得发白工作服的保洁大妈,正推着那辆金属骨架快要散架的垃圾车,锈蚀的车轮发出“嘎吱——嘎吱——吱——”的尖叫,碾过门口那片光洁得能映出人影、却总是粘着不明污渍的复合地板。她的动作粗鲁而直接,垃圾车的前轮在门框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几片用过的纸巾和揉皱的打印纸被震得从敞开的车斗里飘了出来。

王主管被打断了表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搞什么!快点快点!”

大妈头也没抬,只是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土话,大概是什么地方口音的骂人话。她佝偻着腰,动作变得更加粗暴。垃圾车的轮子再次碾过地面,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和脏印。在即将推车离开这片办公区入口的瞬间,她那只戴着厚厚橡胶手套的、粗糙的手,极其隐蔽却又无比精准地向门框内侧的狭缝里一塞。动作快得几乎像错觉,一个亮闪闪的边角,在昏沉的光线下倏地一闪,随即隐没在门缝的阴影深处。

门被保洁大妈随手带上,隔绝了那辆垃圾车的刺耳噪音和王主管后续的咆哮回声。办公室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以及手指敲击键盘时发出的、规律得令人焦躁的脆响,一下,又一下。我靠回冰冷的椅背,后背被合成革椅套激了一下,一阵冷飕飕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黏在了那道窄窄的门缝上。刚才那瞬间的光点,像一颗微小却滚烫的炭火,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趁着邻座同事起身去茶水间续咖啡的间隙,我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擂鼓。身体违背了意志的告诫,几乎是下意识地离了座,假装无意识地蹭到门口。弯腰,假装系松开的鞋带,只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那道缝隙。指尖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感探入,碰到了一点光滑、略带硬度的材质边缘。

一张卡片。

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我将它闪电般地抽出,塞进裤袋深处。裤袋的内衬布料摩擦着指腹,一片冰凉。

回到逼仄的格子间,将键盘架子往前猛地一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趁着这短暂的、无人察觉的噪声屏障,我迅速低下头,将那卡片藏匿在桌下展开。一张硬塑材质的长方形卡纸,尺寸和银行信用卡差不多,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冰冷厚实感。底色是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墨黑,边缘切割得极其锋利,像薄薄的刀片。在这片浓重的黑暗底色之上,只有两行字:

厌倦自己?

体验他人人生!48小时免费!

字体是极细锐利的亮银色,笔画闪烁着奇异的微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冷冰冰的疏离感,仿佛来自深海的荧光水母。

没有网址,没有二维码,没有电话号码,没有任何传统广告必备的元素。只有在那句极具诱惑力的声明下方,极其细微地标注着:体验详情激活后加载。

整张卡片在指腹下传递着一种非塑非纸的奇特触感,温润中带着金属的微凉,如同有生命般隐隐搏动。我翻过卡片,背面同样是一片吞噬光线的漆黑,只在右下角的位置,蚀刻着两枚小巧到几乎忽略不计的字符,细如发丝,呈现着黯淡的血红色:

试玩。

……滴答、滴答……

水滴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仿佛是从头顶布满霉斑的灰色天花板上渗透下来,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每一次落下的间隔都不同,毫无规律,更像是一种嘲讽的计时。身下是硬邦邦的平板折叠床,廉价的薄棉被散发着消毒水和陈旧体味的混合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滞涩艰难。

黑暗中,窗外城市边缘黯淡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墙角投下一条摇曳不定的惨白细线。

我紧紧攥着那张纯黑的卡片,手心沁出的汗早已将它浸湿。指腹反复摩挲着右下角那两个微不可察的暗红蚀刻字符——试玩。这两个字眼,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如同嵌在冻土里的两颗种子,冰冷而坚硬,却又透着一丝近乎魔鬼般的蛊惑。

疲惫像湿冷的沥青从每一个毛孔渗进来,黏住骨骼和神经。王主管那张油汗交织的胖脸、键盘单调的敲击声、劣质咖啡苦涩的余味、消毒水和隔夜外卖的酸腐气……所有这些日复一日堆积起来的细碎折磨,在此刻轰然塌陷,形成了一个足以吞噬任何理性的漩涡中心。

厌倦?何止厌倦。是溺毙。

黑暗中,我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试试?”

这两个字几乎是无声地从干涩的唇间滑出,轻飘飘地坠落,却带走了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索。一股奇异的灼热猛地从攥着卡片的手心炸开,沿着手臂的血管疾速上窜,直冲大脑!

视觉和听觉在瞬间被粗暴地剥夺,陷入一片纯粹感官爆炸的混沌!没有光,没有声,唯有无数灼烫的、冰冷的、尖锐的、粘稠的“信息流”以超越理解的方式疯狂冲击、撕扯着我的存在本身。像是大脑被直接插入了亿万兆级别的数据库,陌生记忆的碎片、情感的波涛、生理的反馈机制……所有的一切都在强行灌入,蛮横地覆盖、涂抹掉属于“我”的痕迹!

剧痛!并非物理的伤口,而是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和分裂感!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无法承受的洪流彻底撕成齑粉时,一切喧嚣如潮水般猝然退去。

重新落回现实的身体感官,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飘和极度陌生的异样感。触感完全不同。

皮肤接触到的,是某种光滑挺括的混合材质布料——西装。触感很陌生,肩膀位置显得过分紧勒,而腰腹处又有些空荡。一股极其细微、却极其分明、绝对不属于我的清淡须后水味儿,若有若无地从领口飘散出来,钻入鼻腔。鼻子有些痒痒的,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碰到的是一片冰凉光滑的硬物边缘,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视觉系统猛地恢复,信息疯狂涌入。

天花板换成了浅米色矿棉吸音板,整齐排列着嵌入式的LED灯管,洒下明亮到有些刺眼的白光。周围不再是宿舍墙壁的苍白污迹,而是工整到令人窒息的原木色隔断板,分割出一个个整齐如蜂巢的格子间。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和霉味,而是弥漫着打印机刚吐出来、纸张散发的新鲜油墨气息。

视线本能地向下移动。

桌上不再是堆满文件杂物泡面碗的狼藉景象。一台银灰色的超薄笔记本静静合着盖子,屏幕如同黑色的镜面,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那倒影里的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脸颊有些过于瘦削,颧骨微突,下巴上刮得很干净,但带着点疲惫的青灰色。鼻梁上架着一副设计颇为冷感的细边银色方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颜色偏浅,瞳孔边缘似乎有点泛着冷绿,眼神里充满一种竭力想掩饰却掩饰不住的空洞与涣散。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深棕偏黑色,纹理清晰,但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却在明亮的顶光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过度染烫后的干枯感。

我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这张骤然出现在黑色屏幕反光中、完全属于另一个人的脸死死攫住。

“……小张?”

一个略有些尖锐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疑惑和不耐烦。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是陈姐。财务部那个出了名的“算盘精”。此刻她正皱着精心描画过的眉毛,手里捏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指尖在文件边缘不耐烦地弹动着,探着身子越过隔断板的上沿看向我,眼神里的探究清晰可见。“发什么呆呢?上周让你汇总的销售单据复印件呢?部门OA流程都等半天了!”

声音出口的那一刻,我心脏几乎骤停。这嗓音!低沉,微带沙哑,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和谨慎,和刚才心里那句震惊的低喃截然不同!这嗓音……属于屏幕里倒映出来的那个男人!属于这具身体!

“……哦……哦,”我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竭力模仿着刚才那嗓音的低沉平稳,强行挤出声音。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有个磨砂半透明材质的竖格文件架,里面塞着花花绿绿的文件夹,胡乱叠放,看起来毫无头绪。一个明黄色的文件夹格外显眼地夹在一堆白色的文件上面,露出一个小角,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小字:“销售”。

身体几乎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指尖还有些微的颤抖。抽出了那个明黄色的文件夹,也没翻开确认——完全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想让眼前这关赶快过去!我把文件夹朝隔断板上方、陈姐的方向递了过去。

陈姐飞快地一把抽过文件,草草翻开扫了一眼,眼神在我脸上停顿了半秒,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又撇了撇嘴,嘴角往下耷拉着:“搞快点,下次主动点提交,不要老是等催!”说完一扭身,踏着那双七厘米的细高跟,“咔哒咔哒”地走了,留下一股并不算好闻、过于浓郁的香水味儿在空中弥漫。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我才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脱力,软软地坐回那把人体工学椅里。皮质坐垫发出轻微的凹陷声响。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刚刚死里逃生。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起伏得厉害,空气似乎都带着灼热感。刚才递文件时瞥见的,那只捏着文件夹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带着健康的淡粉色。右手中指的指侧,有一个极不明显的老茧,显然是长期握笔形成的痕迹。

这双手……如此陌生,却又是“我”此刻的一部分。这具身体里仿佛沉淀着另一份记忆,另一套反应模式。刚才和陈姐交流时那种几乎不经大脑思考的反应流程,递出那份黄色文件的准确直觉……是这具身体主人的肌肉记忆?还是……

“开会了开会了!二楼小会议室!都动起来!”

一个粗嘎又带着明显权威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瞬间撕裂了格子间里弥漫的、令人窒息又莫名安全的平静。声音来自王主管。他那高大的身影堵在本区的通道口,一手叉在他那条紧绷绷的皮带上方,那皮带扣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金色光芒,另一只手急躁地拍打着隔断板的立柱,发出沉闷、令人心烦的“砰砰”声。他那张方阔的脸上满是油光,头顶稀疏的几缕头发今天似乎用上了新发胶,服服帖帖地黏在头皮上,反而将那一片宽阔的“地中海”衬托得更加锃亮,边缘还透出点粉红的头皮颜色。他肥厚的下巴不耐烦地扬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全场,带着股毫不掩饰的催促和……某种习惯性的审视。似乎在分辨,哪些人还在磨蹭,哪些人又是识相地立刻动身。

整个办公区就像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敲击键盘的声音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椅子滑轮在地板上摩擦的“滋滋”声,此起彼伏。同事们纷纷站起身,动作飞快地收拾着桌面,拿上笔记本和笔,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般的顺从神情,汇成一股沉默的人流,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蠕动。

我坐着没动,或者说,身体深处还残留着某种剧烈的排斥感在沸腾。可几乎是同时,这具属于“张明”的身体猛地自己弹了起来!动作快而利落,没有半秒迟疑,完全是职场里经过千锤百炼的反应速度。桌面上的那台合拢的银灰色笔记本,被一只手指骨节突出、皮肤略显干燥的手,以一种极自然流畅的动作抄了起来。这动作如此娴熟精准,仿佛演练了千百遍。身体已经自动转向了人流的方向,脚步跟上。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巨大的错位感和割裂感,让我感觉自己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是我原本的灵魂,带着对这庸常流程的厌恶和抗拒,在无声地尖叫;另一半,却是这个叫“张明”的陌生躯壳,沉默地执行着早已刻进骨髓的规则,动作精准机械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会议室里塞满了人,空气带着一种压缩机般即将超载的沉闷嗡嗡声。王主管占据着椭圆形会议桌短边尽头的首领位置,像一个缩在宽大王座里的发面团,整个身体松弛地深陷进巨大的黑色高背椅中。椅子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发出细微的呻吟。空调冷风强劲地从头顶风口灌下来,吹得他稀疏的发丝在油亮的头皮上抖动。他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大号玻璃水杯,水面随着他腹部脂肪的微微起伏而轻轻震荡。

他正沉着脸,翻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手指粗短而油腻,时不时在纸页上用力戳点一下,仿佛那些印着密密麻麻数据和条款的纸张跟他有血海深仇。唾沫星子随着他偶尔蹦出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训斥词汇飞溅出来,落在离他最近的汇报者头顶。

“这什么成本结构?我看是垃圾堆捡来的结构吧!预算吃白饭的吗?啊?”

一个年轻职员垂着头,肩胛骨在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还起了毛边的廉价化纤衬衫下显出突兀的棱角,额角渗出细密的油汗。整个会议桌周围的气压被无形地抽走、压缩,凝滞成一团死水。

我坐在离王主管相对较远,靠近会议桌长边中段的位置。视线不受控制地穿透前方几个同事低垂着的、仿佛能拧出汗珠的后脑勺,落在了王主管那颗在顶灯直射下反射出油亮、惨白弧光的半秃头颅上。镜片似乎有自动调节的功能,让那张愤怒而疲惫的胖脸在我眼前被精准放大、纤毫毕现。

平日里那个如同压在所有小职员心头磐石、一个指令就能轻易调动整个小组情绪、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的王主管……

在这一刻,在那副银色细框眼镜过滤后的视线里,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像个充气过度的劣质玩偶,外面那层油腻暴戾的皮囊下,充塞的不过是被公司规则揉搓变形的棉花套子,轻飘飘,软塌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愤怒在勉强支撑着他此刻摇摇欲坠的统治感。那过度肥胖的身躯陷在象征权力的高背椅里,非但没有形成震慑,反而透出一种随时都会坍塌、摔得四分五裂的脆弱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流猛地冲上脊椎!那不是属于“我”的快意,更不是属于“张明”的麻木,而是一种……超然的、近乎荒谬的清晰洞见?它冰冷地刺穿了所有表象,直达本质——那层暴戾与威压外壳下,是一个被彻底榨干了鲜活汁液、只剩下空洞骨架挣扎的灵魂。一种深刻的“可怜”情绪,混合着冰冷的嘲讽,从这具“张明”的身体底层翻涌上来,蛮横地挤占了所有的感受空间。

原来坐在“张明”的位置上看世界,竟是这种奇异的、剥离情绪的……上帝视角?

这股突如其来的洞察浪潮冲击着我,正试图在陌生的视角与全新的认知间寻找支点时,桌子底下传来了持续、刺耳的“嗡嗡”震动声!

我悚然一惊!身体却再次违背了我的意志。那根属于“张明”的手指,带着一种极其熟练的本能,完全不经大脑指令,“唰”一下就从裤兜里飞快地掏出了……一部最新款的、边缘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黑色大屏手机!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屏幕上瞬间亮起的光,像一个微型冷太阳,照亮了他手指边缘那道因长期接触屏幕而微微磨损、已经不太明显的膜。

亮起的屏幕中央,清晰地跳出一行极富科技感的幽蓝字体信息:

体验身份:张明。体验时长剩余:23小时47分12秒。

冰冷精确的数字如同嵌入视觉神经的一道信息洪流。

“叮咚~欢迎光临~”

电子合成的甜美语音在推开门带来一股冷气的瞬间响起。便利店明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洒落,把外面潮湿粘稠的夜气一下子驱散。冰柜压缩机低沉工作的嗡嗡声,烤肠机里油脂爆裂的噼啪声,还有收音机里放着的、某个男歌手缠绵又空洞的情歌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一刻的背景音。

我站在门内自动滑开的玻璃门扇之间,一股强大的推力让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踉跄了几步。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冲进鼻腔——像是很久没有洗澡的汗酸味混合了土腥气、垃圾腐败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香烟焦油的味道。这味道牢牢地附着在我……不,附着在现在这具身体破烂肮脏的外套上,深入骨髓。

脚上的裂口破旧运动鞋底粘着来历不明的污秽,踩在便利店刚刚拖过、还未完全干透的闪亮瓷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非常清晰的、湿濡又混着泥土碎屑的脚印。印痕很深,颜色发黑,与洁白光滑的地面形成触目惊心的反差。

几个原本站在冷柜前挑饮料的年轻人几乎同时转过身,动作整齐划一地像设定好的程序。他们的眼神,先是落在我布满污垢的破旧蓝色工装外套上,那外套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油腻发亮,然后是裤腿上已经干涸板结的泥巴块,最后才聚焦到我的脸上。仅仅是一瞥,他们的眉头就飞快地蹙了起来,不是那种善意的皱眉,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戒备。如同见到了某种需要避开的病菌源。两个女孩立刻默契地往旁边退了半步,仿佛在躲避看不见的脏污辐射;一个男孩则下意识地用手臂遮挡了一下身边女友的方向。

“……”一种强大的、几乎要击垮人的窘迫感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神经。这感受绝非来自“我”本体的社恐,它如此沉重、黏稠,带着长年累月被驱逐、被忽略而形成的巨大惯性,几乎要将此刻的“我”压弯。那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绝望沉淀。

我死死地低着头,像是要把脖子彻底折断埋进胸口。干枯打结、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发丝垂下来,遮挡住大半张脸。沉重的脚步拖沓着,沾着泥泞的廉价球鞋在地砖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吱扭”声。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从破运动鞋里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脚趾头关节。身体遵循着一种刻在骨头里的卑微记忆,艰难地、一点点挪向角落那个贴满降价标签的特价冷柜——那里通常是临期便当的归宿。

手指冰冷僵硬,笨拙地伸向冰箱门。冰冷的雾气瞬间涌了出来,舔舐着指关节皮肤上皲裂的冻疮边缘和黑乎乎的污垢。角落里剩下最后一份,包装有点瘪,蔬菜的颜色看着也蔫蔫的廉价三角饭团。手指哆嗦着,捏住了那个冰冷的塑料包装袋,指尖传来油腻滑溜的触感。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被火灼烧般的巨大空虚感猛地从身体深处传来!

是饥饿!一种恐怖的、足以撕裂胃壁的、如同磨盘反复碾压的饥饿感!

胃袋像被狠狠抽了几鞭子的骡子,在肋骨下方猛烈地抽搐、痉挛、绞拧!那股强烈的、源于生存本能的剧痛和催促,瞬间冲垮了所有属于流浪者的麻木和尊严感,也几乎冲垮了维持“角色”认知的那道可怜边界线。

“饿…死我了…”一个含糊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粗粝砖面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冲出了喉咙,带着绝望的痛苦气息。同时,这具枯瘦干瘪、散发着浓烈异味的身体猛地向前俯冲,动作因饥饿带来的虚弱而显得踉跄,扑在那冰冷的饭团包装袋上,像落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

冰冷干硬的米粒,在嘴里几乎是凭着动物本能地咀嚼、囫囵下咽,摩擦着干燥嘶哑的食管,带着冷藏后特有的油脂凝固的腥气。突然,一股强烈鲜明又极其突兀的记忆碎片,如同撕裂混沌的一道闪电,无比清晰地炸亮在意识空间里!

那是一碗面。滚烫!白瓷大海碗里,宽宽的手擀面上汪着一层浓郁的、油光发亮的深棕色汤底,那是牛油和大骨熬煮出来的醇香。酱色厚实的牛肉块被切成均匀的薄片,铺得满满当当,纹理清晰,浸润了浓厚的、带着复杂香料气息的酱汁。几根鲜嫩翠绿的、仿佛还挂着露水的小青菜,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深沉的酱色。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花椒、辣椒、大料的辛香扑面而来,熏得人鼻尖发痒……

牛肉面!小街拐角那家生意红火、只开早午市的老字号!又便宜又大碗!那热气腾腾的厚重香气,那牛肉片浸透汤汁后的扎实口感……

这个念头带来的极致鲜美幻觉与此刻口中冰冷的腥味饭团形成的剧烈反差,瞬间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彻底劈裂了意识!

我是谁?

我现在不是这个正在天桥底下啃着冷饭团、和垃圾箱为伍的流浪汉!

我……我早上起床时……在变成这个流浪汉之前……

我明明想吃那家店的牛肉面当早餐的!

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来着?老板总是很凶……但面真的好……那牛肉面汤底的香味……那软糯化渣的牛筋……

我……我是在哪里想着这碗面的?我的床……宿舍的墙……墙上贴着什么海报?……

头……撕裂一样的疼!

那股强烈的、仿佛要把脑袋劈成两半的撕裂感瞬间涌了上来!剧烈的眩晕让我眼前发黑,手中的冷饭团差点滑落在地面肮脏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识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想扶住什么东西支撑一下身体,却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和冰冷的寒风。

就在这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即将淹没我的瞬间,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微震感从外套最里层那个破口内袋传来。

那只脏污不堪的手几乎是痉挛着,以一种近乎抢夺的姿态猛地探进胸口那油渍麻花的棉袄内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光滑的长方形硬物。屏幕点亮!

幽蓝色的数字,如同最精准的残酷审判,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微光,狠狠刺入我的视网膜:

体验身份:无登记信息。体验时长剩余:11小时03分09秒。

无登记信息?

身体主人的名字呢?他的过去呢?为什么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符号,只剩下不断消逝的时间?

我站在一排明亮的、反射着柔和光线的冷藏立柜前。货架上陈列着整齐的瓶装饮料、酸奶,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在冷白的灯光下看起来光鲜又诱人。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甜兮兮的蛋糕香气,混合着关东煮汤底的咸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

手指冰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异常白皙、光滑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饱满,皮肤透着一种青春期少女特有的细腻和莹润光泽,没有丝毫薄茧的痕迹。手腕纤细玲珑,能清晰地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套在手腕上的那根校牌带子有点滑腻腻的,是那种最廉价的橡胶制品,蹭在骨头上微微发痒。校牌……蓝白相间的底子,几个鲜红的宋体字印着校名,姓名一栏……姓名一栏是……

字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模糊?像是被水汽打湿了墨迹的复印件。我看不清了!我用力眯了眯眼睛,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一点。

与此同时,另一股强烈的认知不受控制地从意识深处泛上来——这双手!白皙、娇嫩、指节小巧……这是标准意义上,属于“女中学生”的手!甚至无需借助视觉确认,这种深植于“我”此刻身体内部的自我定位正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水一样自然地浸透每一个念头。

可我……

我明明是个男的!

巨大的、如同齿轮卡死的错位感瞬间锁死了思维!男性意识与少女身体的冲突像两股巨浪撞击在一起,在混乱的意识海洋里掀起滔天风暴。几乎想呕吐!胃里翻搅着难以言喻的强烈不适,眩晕感像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头骨内壁!

就在这时,一股陌生的推力伴随着一阵热气和廉价须后水的味道从侧面撞来。身体被带得踉跄了一下,差点碰到冰冷的冷柜玻璃。

“哎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一个染着几缕扎眼黄毛、穿着不合身宽大印花T恤的年轻男人,手里抓着一罐汽水,脸上堆着一种流里流气的、故作惊讶的假笑。他那双眼睛很亮,细长,眼白有点多,看人时目光轻佻地扫过,像苍蝇一样让人不舒服。他明明看见我了,却偏偏装作收不住脚的样子,又凑近了一步。

“妹妹,真不好意思啊,脚滑了下,”他嘴里说着抱歉,那张带着油光和坑洼的脸却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嘴里残留的烟味和刚喝下去的甜腻汽水味儿。“没撞疼你吧?要不要哥哥帮你揉揉?”语气黏腻得如同甩不掉的糖浆。

一股强大到近乎本能的厌恶、恐惧混合着被侵犯的强烈不适感,瞬间如同电流般蹿遍全身!这种情绪如此直接、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躯体错位带来的眩晕!

嘴巴几乎未经思考,如同被设定好的防御程序瞬间激活,嘶哑尖利地脱口咆哮而出:“滚开!李维!!”

“李维”!

这个名字被喊出口的刹那,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便利店嘈杂的背景音、冷藏柜的嗡鸣、关东煮汤汁滚沸的咕嘟声……一切瞬间消失!只剩下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地擂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鼓膜发烫!

冷汗,冰凉黏稠的冷汗,“唰”一下浸透了内里那件薄薄棉质T恤的后背!顺着脊椎一路往下淌,激起一片密集的寒栗。

我……

我叫李维?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被狠狠插进了记忆锈死的锁孔!

然后,一个更恐怖的问题如同冰锥,穿透了短暂的停顿,直刺灵魂深处:

我妈妈……她叫什么名字?她年轻时长什么样?她的脸……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褐色?还是……深棕色,带一点点温柔的暖调?

那片记忆的荒原空荡、死寂,只有飓风过境般的呼啸声。

深棕色……温柔的暖调?……

不!不对!那是电视广告里的女模特!我在混淆什么!

那个记忆的角落像是被彻底用浓硫酸清洗过一般,只留下大片刺眼的、空白到令人心悸的腐蚀痕迹。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和可怕的空白,一直安静沉在那件廉价校服运动服口袋里的东西,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那震动透过单薄的面料,带着细微而持续的嗡鸣,无比清晰地传导到皮肤上。

我几乎是凭着身体对“提醒”的本能反应,一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不受控制地探进了口袋。指尖触碰到了熟悉的、冰冷光滑的硬物边缘。将它掏了出来。

那张纯黑的卡片,此刻正面不再是之前的虚无一片。它如同被无形的信号源瞬间激活,整个表面如同幽深的海水般波动起来。

屏幕上不再有具体的倒计时数字,只剩下一行仿佛浸透血光、带着最后警告意味的暗红色字体,在死寂的黑暗中,狰狞地凸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体验结束。强制回收启动中——

意识在那一瞬间,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大浪潮凶狠地拽入了无底的漩涡深处。

冰冷的刺激感,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骤然刺穿了沉重的意识壁垒。不是一滴水,更像是整片带着寒意的、无形的物质包裹了我。

眼皮沉重得像被焊死,每一个抬起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艰难地睁开一道细缝。

光线刺入,模糊,带着水漾般的不真实感。

眼前是……

宿舍那堵熟悉的墙?靠近床头的部分贴着一张边缘已经微微卷起、颜色有些褪色的廉价电影海报。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海报人物脸上的油墨印刷网点。空气里有熟悉的、混合了灰尘和旧书页的淡淡霉味……这是我的宿舍?

视觉终于开始艰难地聚焦。

眼睛正前方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是一块冰冷光滑的镜面。那是一面被固定在门背后衣柜内侧、最常见的劣质塑料镜框穿衣镜。镜子表面似乎因为老化或工艺问题,带着一些细小的、难以抹去的波浪形弧度,使得映照出的景象总有些微妙的扭曲。

镜子里……

我的视线凝固了。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皮肤略显粗糙,没有精心保养过的光泽,带着常熬夜后的那种灰败底色和一点淡淡的油光。鼻梁不高,脸颊线条有些软,下巴上还能看到稀疏的、刚刚冒头的青色胡茬印子。嘴唇偏薄,嘴角因为长期的困倦和压力习惯性地向下微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态。眼睛……那是最让人不舒服的部分……那双眼睛大而无神,瞳孔是深棕色的,非常普通的颜色。但此刻,里面盛满了困惑、疲惫,还有一种……极其陌生的茫然。

就像是……这张脸上被生生塞进去一个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呆滞灵魂。表情和五官呈现出一种荒诞的不协调感。

“嘶……”

一点微弱的抽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像绷紧的丝线轻轻划过空气。

镜子里的脸也抽动了一下嘴角。

我死死地盯着镜面。

他是谁?

这张脸……好熟悉。每天在洗手池前刷牙,在手机前置镜头里自拍……是“我”。

可是……这种感觉……如此强烈的不协调感。这具身体,这双手,这双眼睛……感觉像是……像是刚刚穿上了一件沾满了陌生汗渍、尺码略微偏差的旧衣服?浑身都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滞涩感。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声响,似乎都带着难以调和的顿挫。

我……我是谁来着?

李维?

这个名字像一个符号,像一枚悬停在虚空中的标签,与我此刻感受到的、来自镜子里的这个躯壳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弥合的、流动着诡异冰河的巨大鸿沟。

心里某个地方猛地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冰冷无底的空洞。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混合着巨大、深沉的迷失感,像冰冷的巨蟒缠绕住了心脏,缓缓收紧,勒得人无法呼吸。喉头剧烈地滚动着,酸楚的气流不受控制地逆冲上来,在鼻腔深处疯狂地打转,瞬间模糊了视野——

“……咳…咳咳……”

滚烫的液体失控地从眼眶汹涌而出,视线一片灼热模糊。镜子里那个属于“李维”的脸孔,彻底被扭曲晃动的泪水覆盖。一滴接一滴沉重的泪珠砸落在僵硬交握的手背上,温热的,又迅速变得冰凉。

“咚咚咚!”

就在此时,就在泪水决堤、意识陷入绝对混乱与恐慌的悬崖边缘!

宿舍那扇漆皮剥落、布满污迹的薄木板门,被敲响了!

那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丝毫不带情绪,如同冰冷的金属节拍器精准落下。

敲门声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个音色扁平、毫无起伏的男性机械合成音,毫无阻碍地穿透劣质木门,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在充斥着泪水和窒息感的死寂空间中冰冷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

“李维先生。系统体验卡到期。”

“请做出选择:购买正式身份套餐续费体验,或选择清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