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还带着初秋的一点暖意,但阳光穿过宽大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林晚瓷白的皮肤上,她却无端觉得有点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圈,金属的触感冰凉。她蜷在客厅那张昂贵的皮质沙发里,目光却盯在手里那部屏幕微微发亮的旧手机上。屏幕上是几年前的照片,像素不高,背景虚糊,但中央那个少年清朗的眉眼,穿过时光,依旧能轻而易举地攫住她的全部心神——江临。
窗外庭院里佣人修剪花枝的咔嚓声停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晚的手指下意识划过屏幕,那张让她失神的脸倏然消失,锁屏上的时间冷静地显示着,下午三点四十分。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第五年。
厨房那边隐约传来碗碟轻碰的细响,还有一股食物的暖香,不张扬,却固执地渗透过来,是熟悉的养胃粥的味道。她微微偏头,视线穿过客厅的拱形门廊,越过那道隔断空间的磨砂玻璃墙。
是他,傅沉。
他穿着简单的居家服,站在灶台前,背对着她。厨房的光线很足,勾勒着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寂寥的背影。他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粥,热气袅袅,将他侧脸的轮廓烘得有些模糊。他似乎没有察觉她的注视,或者,早已习惯了。
林晚垂下眼,指尖重新点开手机,那张照片再次显现。少年江临穿着白衬衫,站在篮球场边大笑,阳光落在他头发上,金灿灿的。她的唇角无声地牵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温柔弧度,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久到目光变得迷离。记忆里的某个画面被牵扯出来,与现实重叠。她看着手机屏幕,嘴里却无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掠过心尖:
“江临……”
厨房里传出清晰的“啪嚓”一声!
是瓷器碎裂的脆响。硬生生劈开了别墅里沉滞的空气。
林晚猛地回过神,抬眼望去。
玻璃墙后,傅沉依然背对着她站着。他刚才应该是在看碗柜方向最上层的那个柜门,似乎……是想拿那只她特意从拍卖行拍回来的青玉瓷碗?那是她喜欢的,平日里很少用。如今碎片溅了一地,旁边滚落着一把小凳子,显然是他踩上去取碗时,凳子不知为何滑开了。
她没动,没有询问,也没有立刻过去查看。只是看着他那片凝固住的背影。阳光似乎更冷了些。她清晰地看到他搁在灶台边缘的那只手,指关节正死死地绷着,泛出用力的白。
过了几秒,也许更久一点,他才缓缓转过身。动作依旧平稳,甚至可以说从容地弯下腰,用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处,将几块最大的碎片拾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始终没有抬头。
清理完地上的狼藉,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下来,冲洗着他捡拾碎片的左手手指。有一道细小的口子在食指指腹上划开了,鲜红的血珠冒出来,瞬间被水流冲淡,只剩下一点浅红的痕迹。
“对不起,”他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隔着那层磨砂的玻璃墙,闷闷的,听不出情绪,平静得像在谈论别人的碗,“碗摔了。我赔你一个新的。”
林晚忽然觉得心脏某个地方被那闷闷的声音钝钝地击了一下,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捏紧了掌心的手机,屏幕在指腹的挤压下,熄灭了。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沉甸甸地坠向地平线。林晚靠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一本摊开的财经杂志搁在膝上,却没有翻动一页。傅沉递过来的那碗温热的养胃粥还放在小圆桌上,氤氲的热气已经散尽了,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粥衣。
别墅外传来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廊前。林晚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起,指甲短暂地掐进了掌心。
钥匙插入锁孔,门被打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混杂着男人低沉的谈笑声。林晚几乎是立刻从沙发里起身,走向客厅玄关。脚步有点急。
傅沉端着空掉的水果盘刚从厨房走出来,恰好迎上她的身影。她径直从他面前越过,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他早已谙熟于心的、轻盈而迫切的姿态,扑向来人。
江临站在门口,穿着合身的风衣,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明朗的笑意,自然地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林晚稳稳接住。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长途飞行后的微微沙哑:“晚晚,我回来了。”
“江临!”林晚的声音亮了起来,像瞬间被注入了活力,“等你好久了。”
她的双手紧紧环在江临的腰后,脸颊埋在他胸前片刻。随即她微微抬头,目光焦着在江临的脸上,从眉眼细密地描摹而下,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份专注,那份热烈,毫不掩饰地燃烧着,足以灼伤旁观者的眼。
站在玄关侧后方的傅沉,握着冰凉果盘的指骨用力得近乎发青。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因兴奋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眸——那里面映出的星星点点,只为一个江临。曾经,他以为只要守得够久,总有一丝光芒会是为自己闪烁的。现在,这最后的、卑微的幻想,也随着江临的身影真实地出现,而彻底化为齑粉。
他清晰地知道她此刻眼底每一分光芒的来源,也明白自己此刻的存在如同客厅里那盏最不起眼的壁灯——无声,无光,无人在意。
“好了,好了,”江临轻笑着,带着宠溺的意味,拍了拍她的背,动作亲昵自然,“才几个月没见,这么想我?”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傅沉的目光最后从她脸上掠过,那里没有半点留给他的影子。他无声地端着果盘,转身,走向楼梯。脚步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步,又一步。
他将果盘轻轻放在旋转楼梯中段的矮柜上,然后没有再停留,径直走向二楼的书房方向。门廊那边传来的细碎轻笑声,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匝地扎在他的脊背上。
楼梯转角巨大的落地窗外,路灯次第亮起,照亮庭院精心修剪的灌木轮廓,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傅沉在楼梯顶端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欢快的谈笑渐渐平息,气氛如同浓稠的糖浆,甜蜜且粘稠。
林晚倚靠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颗晶莹的马奶提,却忘了往嘴里送。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江临,听他讲着这次海外项目的见闻和趣事。窗外的风似乎都静止了,所有声响都在他的低语中隐去。
直到佣人轻轻地将热茶放在茶几上,杯底轻磕桌面发出细微声响,才打破了这片刻的专注。江临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沙发里,带着点长途飞行的疲惫,目光掠过客厅的陈设和布置,最终,落在了角落旋转楼梯的中段矮柜上——那里静静搁着一个干净的玻璃果盘,里面是空的。
他像是才想起什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随意的口吻问道:“傅沉在家?”他的视线扫过楼梯上方昏昧的走道,那里空无一人,“刚才好像听到动静。”
“在楼上书房。”林晚的声音轻快,没有一丝滞碍,仿佛提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大概在忙公事吧。”她把马奶提放进嘴里,汁水的清甜在唇齿间化开。她甚至没有起身去楼上叫人的打算,仿佛这个日子与那个在楼上书房里隐匿着的人,并无真正的关联。
江临了然地点点头,那点问询的意思便恰到好处地收回了。他呷了一口温热的茶,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停顿了数秒,才含笑问道:“你们这两年……还好吗?”
林晚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一下,复又松开。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脸,像是在重新审视着悬挂在客厅中央的那盏巨大水晶灯,璀璨却冰冷的切面折射出无数光线。
过了片刻,她才转回目光看向江临,唇角牵起一个很浅、很轻的笑。那笑容浮在表面,并未真正触及眼底,反而更添一丝莫名的疲惫和如释重负般的飘忽。
“五年了,阿临。”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坠地,“我一直努力在做这件事。”她顿了顿,那飘忽的目光又落回江临的脸上,里面有太多复杂的东西,“现在,我觉得……我准备好了。”
客厅温暖的光线,似乎在这一刻也冷却了几分。
夜深得寂静无声,别墅彻底沉入了黑暗,只有庭院里几盏地灯散着幽微的光。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狭缝,柔和的灯光随之流淌出来。
傅沉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很久。面前的书翻开在某一页,桌上的咖啡早已冰冷。那份雪白的、薄薄的离婚协议就摆在一堆摊开的项目文件中间,像冰原上兀自裂开的一条缝隙。林晚两个小时前亲手拿进来的,他甚至记得她指尖扫过他手背时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
空气里有很淡的香水味浮动,是林晚常用的那款。傅沉知道,她此刻就站在书房门口那片阴影里。他不需要回头去确认。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文件页坚硬的棱角,很轻微的刺痛。
她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一种他极少听到的、近乎郑重的谨慎:“傅沉,很抱歉。”
傅沉依旧维持着坐姿,侧脸线条绷着,盯着桌上那份协议旁边的一行细密小字——财产分割协议附件。他沉默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结果的囚徒。
林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接下来的措辞,那点慎重很快就被破釜沉舟般的坦率覆盖了:“我等了他很久,这些年……”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颤抖不是因为愧疚或犹豫,更像是压抑太久终于挣脱束缚的轻快,“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傅沉,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他。”
空气里漂浮着尘埃的微粒,被灯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无声舞动。傅沉放在书页上的手,指腹很缓慢、很缓慢地摩擦着纸张粗糙的边缘。
书房外,走廊尽头似乎传来一点极其微弱的响动,像是另一个房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响。在绝对的安静里被放大了。傅沉知道,江临也醒着,或许就在走廊深处某个房间的门口,静静地听着这里的对话,又或者,根本不在意。
林晚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彻底的,近乎残忍的轻松:“那份协议,你看过了吗?签了吧,傅沉。”
傅沉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灯光从他右侧打来,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将他整张脸分割成晦暗的明与暗。他目光抬起的瞬间,平静得可怕,深不见底,仿佛所有能汹涌的浪潮都被冻结在了黑暗的冰层之下。
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他惯常藏起的卑微企盼。那里面只剩下空旷的虚无,以及一种彻底燃烧殆尽的死寂。
他对上林晚等待的眼睛。那里面依旧澄澈,没有伪饰,只有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坦然,还有一丝终于卸下所有束缚的解脱。
“好。”傅沉开了口。一个字,声线如同砂砾般粗糙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得让等待中的林晚都微微一怔。
他甚至勾起唇角,那弧度短促得如同幻觉,快得几乎捕捉不到。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冷硬决绝:
“如你所愿。”
民政局大厅熙熙攘攘,等待区的塑料椅被各种人生故事磨蹭得光滑发亮。孩子的哭闹、不耐烦的催促、偶尔爆发的争吵……琐碎的声音织成一张背景噪音的网。
傅沉和林晚排在队列里,相隔几步,沉默占据了所有的空隙,冷得像冰窖里挨着的两块铁板。林晚低头划着手机屏幕,指尖滑动得飞快,似乎在忙碌回复着什么信息。傅沉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放空在远处墙上张贴的结婚登记流程示意图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嗡——”林晚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立刻点开微信界面,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屏幕上,一个备注为“江临”的置顶联系人发来消息:「新开的那家法餐厅,我订了晚上的位置。」
林晚的唇角无意识地弯了弯,迅速回复:「收到❤️,马上到。」
一个红色的爱心表情,刺眼地跳跃在屏幕上。
傅沉似乎并没有看她的手机屏幕,他微微侧过一点脸,视线落在前方窗口的电子叫号牌上。那个小小的微笑,以及她因为那则讯息而骤然舒展的神情,却像烙印一样落入他的余光深处。那表情如此放松、愉悦,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甜蜜期许,与此刻此地的凝重肃杀格格不入。
窗口终于叫到他们的号码。一个公式化的女声:“L15号,请到3号窗口办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窗口。
工作人员是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过两份递进来的离婚协议和证件,手指快速在键盘上敲击着。她抬起眼皮,例行公事般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对衣着考究的男女,眼神掠过傅沉平静的面容,又在林晚脸上停驻了两秒。
“都想好了?”她语气平淡,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带着阅遍世事的漠然。
傅沉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同时,他和林晚都清晰地应了一声。
“嗯。”
“想好了。”
一个低沉平静,一个干脆利落。
工作人员没再多话,麻利地收回表格,递过两张空白的登记表:“签字吧。”
两张表格并排放在光滑的办理台上。傅沉接过笔,笔尖悬停在签名的空白处。
窗外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落在他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一片扇形阴影。那双被林晚无数次凝视、并因酷似江临而得到她长久驻足的眼睛,此刻微微低垂着。
忽然,他抬起眼睫,目光直直地看向对面刚刚放下笔的林晚。
那不再是过去五年里习惯性的闪躲、自欺欺人般的遮掩。那双眼睛仿佛在片刻之间褪去了所有的阴翳,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带着某种穿透力的清明和决绝,看向她。
林晚刚拿起自己的证件,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心里猛地一跳。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邃得像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没有了阴霾,只剩下冷彻骨髓的平静,和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洞穿的锐利审视。在那片清明的平静之下,她读到了某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眼睛里的光,竟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薪柴的荒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
她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地狂跳了几下,竟第一次生出一丝慌乱,手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凉的手机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傅沉却没有再看她,目光平静地移开,落回自己的登记表上,那穿透一切的审视瞬间敛去,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沉寂。
笔尖落下,流畅地划过纸面,没有一丝迟疑。傅沉。两个刚劲有力的字。随后是日期。
笔尖抬起的一刻,他扯了扯嘴角,一个非常非常浅的弧度,短促得恍若幻觉,却又带着千斤重的分量。
那笑里没有温度,只有尘埃落定的虚无和一丝冰冷的嘲讽。不知是嘲讽这荒唐的五年,还是嘲讽终究一败涂地的自己。
“好了。”工作人员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终结符般的确然,开始收拾文件。她利落地拿起一旁的钢印,落下最后一个鲜红的印章印记。清脆的“咔嚓”一声,落在两人之间。
手续办完了。
林晚暗暗松了口气,率先转过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那张象征着关系终结的纸片随意地对折了两下,塞进随身的链条包里。
抬起头时,却见傅沉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还站在那里,面对着窗口的方向,侧影冷硬如雕塑,目光投向玻璃门外明晃晃的城市街道。
他像是在看外面的人流车海,又像是透过这一切,看向某个更远也更虚妄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彻彻底底的空茫。
“还舍不得走?”林晚眉宇间浮起一缕毫不掩饰的、等待过久的不耐烦。她往前走了两步,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音,“江临的车,应该已经等在外面了。”她说着,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目光也随之扫向大厅门口的方向,明亮而期待。
傅沉的侧脸线条绷了一下,仿佛被那声“江临”刺中。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维持着那个眺望虚无的姿态。
几秒的沉默后,他侧了侧身,终于动了。
并不是转向她,而是完全背对。他径自朝着与大门相反的、通往洗手间通道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快,却一步都没有停顿。
只留下一个挺直、沉默、且越来越远的背影。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一句道别。
那背影决绝地穿过喧嚣拥挤的等待区,经过哭闹的孩童、不耐烦排队的男人、依偎在一起小声说笑的情侣……像一把生锈的刀,艰难却用力地劈开了所有凡俗的热闹与人气。
最终,消失在那条光线黯淡的走廊尽头。
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无边无际的海,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只剩下林晚一个人,拎着包,孤零零地站在办事大厅明亮的灯光下。方才那点不耐和期待,被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漠然背影冻结了。
她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走廊入口,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时间在指缝里无声地滑过,五年过去,如同水洗过一般安静。
深夜的街头,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密集凶猛地砸在车窗玻璃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噼啪声,瞬间模糊了视线。雨刮器开到最快档,疯狂地左右摆动,前方道路的灯光在糊成一团的红黄光晕里颠簸扭曲。
傅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不喜欢下雨天开车,尤其是这样的暴雨夜。前方的红色刹车灯亮起,车流在雨幕中缓慢爬行,形成一条凝滞的光带。喇叭声隔着厚重的雨帘传来,闷闷的。
烦躁一丝丝攀上心头。他干脆向左打了方向盘,试图变道,避开前面拥堵的车尾。
视线被不断流淌的雨水削弱,世界只剩下破碎的光影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他努力辨认着车道,缓缓移动着车子。变道完成大半的瞬间,目光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后视镜——
一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心惊的脸毫无征兆地撞进视线!
镜片里,林晚就站在副驾驶座的车门外,仅一窗之隔的暴雨中。
雨水毫不留情地兜头浇下,她昂贵的风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湿透的、狼狈不堪的线条。精心打理的长发被雨水打得紧贴脸颊和脖颈,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她完全没了平日的矜贵清冷,像个真正的落汤鸡,脸上雨水横流,看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整个人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一手用力拍打着车窗玻璃,另一只手死死扣住车门把手,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发出急切却几乎被雨声盖过的声音:“开门!傅沉!开门!求你让我进去……”
傅沉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紧!血液直冲头顶,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僵在了方向盘上。五年了……
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见。她这副样子……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底冷硬,可看到她狼狈地拍打车窗的样子,身体深处还是不受控地涌起一阵久违的刺痛和酸涩。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大脑一片混乱的空白。所有的念头都被隔绝在轰鸣的雨声之外。
就在这时——
林晚拍打车窗的手突然猛地僵住!她原本死死钉在他车窗上的目光,像被磁石强行吸走一般,倏地、极其尖锐地转向傅沉身侧副驾驶座的车窗之外、更远处的雨幕之中!
她的身体似乎被那个方向牵引着,猛地往前探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扑过去!那双布满惊恐和狼狈的眼睛,在这一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极度渴盼的光亮!
“江临!!”
这两个字,林晚几乎是凄厉地嘶喊出来的,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如同金属刮擦玻璃,狠狠穿透了挡风玻璃和雨幕!
傅沉的身体,猛地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弦!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彻底凝结成冰!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顺着她骤然转移的、燃烧着疯狂激动与恐惧的目光,猛地转头——
刺目!
世界只剩下刺目的光线!
一辆巨大的、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失控的车头如同燃烧的巨兽,撕裂磅礴的雨幕,撕开扭曲模糊的光带,以排山倒海、吞噬一切的狂暴姿态,横冲直撞地、没有丝毫避让地碾压过来!
卡车炽白的大灯直射入傅沉的眼球深处,将他瞳孔中所有的影像都烧灼成一片无意义的、惨白的虚无。
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思考!
撞击!
轰——!!
不是金属碎裂的巨响,而是整个世界在耳边炸开、坍塌、粉碎的声音!
巨大的能量狠狠撞击在驾驶室这一侧!
傅沉的身体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狠狠甩向前方!坚硬的方向盘以毁灭般的力道撞向胸口!剧痛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神经!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地在颅内震荡!
安全带骤然收紧,像滚烫的铁链勒进皮肉!
安全气囊在千分之一秒内炸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捶打在他的脸上、胸口!碎裂的粉末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旋转、颠倒!碎裂的玻璃如同尖利的冰晶,在狂暴的动能中被疯狂撕裂、飞溅!
猩红的血瞬间模糊了左眼的视线。额角有温热的液体瀑布般淌下,流进眼睛,流进嘴角,一片铁锈般的腥甜。
剧痛和震荡让他眩晕欲呕。他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龙卷风的风眼,在旋转和撞击中彻底失去方向,只剩下身体遭受蹂躏传来的、毁灭性的疼痛信号。
一片混乱颠倒的视野边缘,在糊满了碎玻璃和血污的、严重变形的副驾驶车窗上,他看到了极其短暂却清晰的一幕。
暴雨依旧倾盆,冰冷刺骨。
就在那剧烈翻滚、令人眩晕欲呕的扭曲视角边缘,在那扇布满裂痕、血迹斑驳、被挤压得向内凸起的副驾驶车窗上,傅沉极其痛苦地掀开剧痛的、粘满鲜血的眼睑。
一道模糊又疯狂的身影,撕裂迷蒙雨幕,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那身影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体极限,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和悲鸣。她猛地拉住了副驾驶外面那扭曲变形的门把手!不是驾驶座,是副驾驶座!
林晚。是林晚。
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力踉跄着狠狠撞在车门上,发出沉闷的钝响!紧接着,她竟然试图去扒住那扇严重内凹、布满锋利玻璃碎片的窗框!
她的指尖瞬间被锐利的边缘划破,深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混着雨水在玻璃上拖曳开绝望的红痕!
“江临!!”她的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手指不顾一切地试图掰开那坚固的门锁,去拉扯那个被卡在副驾驶座位上、同样浑身鲜血不知生死的男人!
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脸,上面交织着雨水、泥泞和绝望的泪水。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个副驾驶座里的人影,一个已经濒临死亡边缘的男人。
“你撑住!我拉你出来!江临你撑住啊——”她的哭喊嘶哑凄厉,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撞击着傅沉嗡嗡作响的耳膜。
心脏如同被投入强酸,瞬间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傅沉躺在完全扭曲变形、挤压着他身体的驾驶舱内。刺骨的冰凉不是来自于倾盆的大雨,也不是遍体鳞伤的剧痛,而是身体里那最后一丁点残存的、早已腐朽不堪的血肉,在这一刻,彻底化为冰屑!
原来……刚才喊的是……“江临……”
原来她疯狂扑救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副驾驶座上的江临。
连一丝多余的、混乱的念头都没有。
他所有的痛苦、挣扎,连同那颗早已冷透的心,似乎被这极致的冰冷彻底冻结了,失去了所有知觉。
“啪嗒。”
黏腻、温热的鲜血,顺着林晚正徒劳撬动着窗框的手臂,一滴滴滑落下来,砸在傅沉冰冷的、被变形的车门部件压住的手背上。
那点细微的温度,如同冰锥,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用尽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力,如同被千斤巨石压着般艰难地抬起手腕。他的右手,满是血污,指甲开裂,动作滞涩地抬起,极其轻微、却又极其坚决地,按在了林晚那只正疯狂破坏车窗、试图将另一个男人拽出死亡边缘的手臂上。
那只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突,沾满了泥泞、雨水和刺目的鲜血——江临的血。
“呃……”胸腔里积压的血块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一起翻涌上来,喉咙被腥甜堵塞,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嗬嗬”的破碎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挣扎着漏风。
但傅沉还是艰难地张开了嘴,破碎的、低哑得如同喉管断裂的句子,几乎无法在巨大的风雨撞击声中被捕捉到:
“不……不用救……”
林晚的动作似乎僵住了,她的头猛地扭过来,脸上是混合着泥水、血污和泪痕的震惊与愤怒,但傅沉浑浊的、迅速涣散的视线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空洞地凝视着面前沾满她指痕的车窗,那眼神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和暴雨,落到一个遥远的、早已被埋葬的时空节点。
那片黑暗中,唯有五年前民政局那声冷静而漠然的回答——那句被他亲手按下播放键的“如你所愿”。
五年时间,足以冷却所有的血液,冻结每一寸妄念。
他用尽最后一丝微薄的气力,死死地按住她那只疯狂的手臂,指尖冰冷如同坟墓里的土,唇瓣微微颤抖,几乎无声地吐出了最后的字句:
“这次……”
“真的……”
“……不用再装了。”
气若游丝,一字一句,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的温度。
按住林晚的手,失去所有力道,软软地垂下。
耳边,只剩下雨水狂暴冲刷车身铁皮的声音,远处传来尖锐的、撕裂夜空的警笛和救护车鸣响,由远及近。
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傅沉看着最后一点点光芒消失在头顶。冰冷黑暗的潮水彻底淹没意识前一刻,世界变得异常遥远又模糊。
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混沌里,仿佛隔着很深很深的、汹涌的水流,极其痛苦又尖锐绝望的女声歇斯底里地炸开,一遍,又一遍——
“傅沉——!!”
“……傅沉——!!”
那声音像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雨幕,撞碎了救护车刺耳的蜂鸣声。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撕破雨幕,顶灯疯狂旋转的蓝红光芒扫过车祸现场,像冰冷无情的天眼。积水的路面倒映出扭曲的灯光碎片和人间炼狱。
林晚的哭嚎戛然而止,像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不成调的气音。她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冲向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动作迅猛而专业,切割变形的车体。她发疯似的想冲过去,却被两名警察死死拦住,一个冰冷地提醒:“别妨碍救援!”
她猛地抬头,才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了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车。驾驶座一侧完全瘪了下去,金属如同废纸般蜷曲。傅沉就在那地狱般的空间里,浑身浴血,那张她看了五年、也曾有过厌倦却以为永远会在那里的脸,此刻苍白死寂,了无生气,只有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扩散。而副驾驶位置,虽然同样惨烈,江临的手臂还在微微抽搐。
医护人员抬出了傅沉。他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只有脖子上被颈托固定着,才不至于显得头颅无力地垂落。湿透的衬衫紧贴身体,前胸被利器贯穿的伤口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狰狞。一个医生将氧气面罩用力按在他脸上,血污和碎玻璃沾满了透明的面罩。
另一副担架上,江临被抬出来,头部包扎着厚厚的纱布,血仍在渗出,染红了白色纱布。他的意识似乎混沌不清,发出无意义的呓语。护士快速地将氧气面罩罩在他的口鼻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破旧的风箱。
林晚如同被冰水浇透,牙齿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封的头顶。她想喊,喉咙却像被炭火灼过,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脚下一软,就要跟着抬着傅沉的担架扑过去。
然而。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非常用力,指节因用力而凸起,青筋毕露。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临!快!跟上救护车!”江临那个沉稳可靠的司机,声音发颤,眼神焦灼地盯着另一个担架上的江临。那力道拉扯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惯性,朝着江临所在的那辆急救车冲去,甚至差点让她在湿滑的路面上摔倒。
林晚被拖着踉跄往前,脑袋一片空白,被动的拉扯让她脚步杂乱。她的眼睛却死死粘在后面那辆装载着傅沉的救护车上。两辆车的后门几乎同时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刺耳的鸣笛重新撕裂雨夜,警灯闪烁,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一辆奔向东区医院,一辆开往城北急救中心。
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冰坨堵在胸口。林晚被那个司机近乎粗鲁地塞进了紧随其后的、江临的那辆车上后座。发动机轰鸣,车子猛地窜出,急速追向城北急救中心的方向。
车厢里死寂。只有司机急促的喘息和雨刷器疯狂的刮擦声。林晚蜷缩在角落,脸颊贴在冰冷起雾的车窗上,徒劳地望向后面那辆早已消失在雨幕中的救护车亮起尾灯的方向。隔着冰冷的玻璃,傅沉最后那句低不可闻的话语,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刺穿了喧嚣的雨幕和距离,狠狠扎入她的耳膜——“不用救”,“不用再装了”。
车窗的倒影里,映出她自己一张沾满污渍、惊恐扭曲的脸。这副样子,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和……厌恶。
“江先生情况不太妙!”司机的声音带着紧绷的惊恐,从前座传来,打破了死寂。
林晚猛地抽回贴在冰冷车窗上的脸颊,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前方那辆闪烁的红蓝色灯光上。江临在里面。那个占据了她整个青春、让她魂牵梦萦、让她以五年卑微婚姻作为代价去等待的江临,在里面。他头部重伤,生命垂危。
她的心,被这声低吼拽了回来,死死揪紧。
车子刹停,轮胎在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林晚几乎是跌撞着跟着推车冲进了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急救中心通道。医护人员脚步飞快,语气急促地交换着术语。推床的轮子发出急促的滚动声,碾过冰冷的水磨石地面。
“家属外面等!去签字缴费!”护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林晚和其他人粗暴地挡在了一道自动门外。
世界被那扇沉重的门隔绝开来。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滑坐到地上。急救中心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显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死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那扇门终于开了。
出来的是一位摘了口罩的中年医生,眉头紧紧锁着。他径直走向等在外面如同惊弓之鸟般围拢过来的几个人——江临的母亲、妹妹、那个忠心耿耿的司机。
医生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心慌的漠然,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送晚了。”没有寒暄,直奔主题,“颅内大出血,脑干功能衰竭……我们尽力了。”
短暂的死寂。
“不——!!”江临母亲凄厉的哭嚎如同一把钝刀猛然劈开凝滞的空气,尖锐得刺穿了耳膜。她瘫软下去,被旁边人七手八脚地扶住。“我的阿临啊……我的儿子啊……”悲怆的哭喊声在冰冷的走廊里绝望地回荡。
“怎么会!医生!再想想办法!他还那么年轻……”江临的妹妹扑上去抓住医生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哭喊。
那位司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医生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眼神掠过崩溃的家属,公式化地重复:“请节哀。后续事宜会有护士指导。”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忙碌的其他医护人员中间。
林晚依然靠墙坐在冰冷的地上。那声“送晚了”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进冰湖,激起的却不是恐慌的浪花,而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所有的声音,所有悲恸的脸,所有混乱的动作,仿佛都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之后。她像一个麻木的旁观者,看着这场属于江临的天人永隔。奇怪的是,她的心口没有预想中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只有一种被彻底冻僵后的麻木,和被某种更庞大、更绝望的黑暗笼罩的窒息感。
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嫩肉,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指腹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金属环圈。
是她随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的那枚戒指。曾经在无名指上戴了五年的戒指。傅沉的戒指。
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林晚缓缓摊开手掌。那枚简约的铂金男戒,静静躺在沾满泥泞和不明污渍的掌心。反射着走廊惨白顶灯的光,像一颗冰冷的泪珠。
她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腹无意识地摸索着戒指的内圈。指尖触到了一行微小、却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刻痕——极其精细的篆体字母:「L.W」。那是她的名字缩写。
不是林晚,是林晚。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早已冰封的意识深处骤然炸开!
不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他自己的戒指上,刻着她的名字!
这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深藏于内侧的细节,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五年婚姻,如同无数碎镜片组成的拼图,在这一刻被猛力摔在地上!每一次他望向她、却又在她回视时仓促移开目光的闪躲;每一次餐桌上他默默将她喜欢的菜推到近处、却又在她视而不见时沉默收回的手;每一次纪念日,她对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视若无睹、甚至嘲讽多余时,他那双黑沉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被迅速压下的痛楚……
不是木讷,不是无趣,不是顺从命运的妥协。
那是……爱吗?沉默的,隐忍的,被彻底忽视和践踏的爱?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灭顶恐惧和辛辣痛苦的剧烈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那麻木冰封的外壳瞬间被震得粉碎,碎片扎入五脏六腑,疼得她瞬间蜷缩起来,像被投入滚油煎熬的虾米。
“呕——”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林晚猛地捂住嘴,狼狈不堪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眼泪和冷汗不受控地一同滚落,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和血污,一片狼藉。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发抖。
旁边的江家人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人注意到她的异状。那个忠心的司机也一脸死灰地扶着墙壁。
林晚猛地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她的动作僵硬而迅猛,带着一种绝境孤兽般的狠决。
不能待在这里。一秒也不能!
傅沉……傅沉在哪?!
东区医院。这个名字像一个炽热的烙印烙在她混乱的脑子里。
她跌跌撞撞冲出急诊大楼冰冷的光影,不顾一切地扑向街边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带着一身血水和雨水的冰冷气息钻了进去。
司机被她的惨状惊到:“小姐你……”
“东区医院!”她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裂,“快!去东区医院!”
车子在雨夜的街道上飞驰。雨水依旧磅礴地冲刷着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霓虹和模糊的世界。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林晚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戒指,指节用力得发白。那刻在内圈的字母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一路烫进心脏。
傅沉,求你了……等等我……再等等我……求你……
东区医院。神经外科重症监护病房(ICU)。
厚重的门隔绝了生死。长长的玻璃窗外是家属等候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焦虑、汗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林晚几乎是跑丢了魂,终于找到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门外只有傅沉的助理小赵,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刻靠墙站着,神情哀戚而木然。看到她冲过来,小赵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里面充满了震惊、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恶,但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阻止。
“他……”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寒风中的树叶,眼神近乎疯狂地望向那面巨大的玻璃窗,“他怎么样了?”
小赵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干涩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傅总他……之前签过遗体捐献协议。”
这简短的一句话,却像一把裹着寒霜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口上!身体晃了晃,她用手撑住冰冷的玻璃窗才勉强站稳。冰冷的玻璃倒映着她自己模糊却绝望到极致的身影。
器官捐献?遗体捐献?!他连身后事都已淡漠地为自己安排好,是对这个世界再无一丝牵挂了吗?还是……对他们之间这五年被彻底抹杀的讽刺?
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身体贴着冰冷的玻璃墙,一点点滑落。
护士恰在此时推门出来,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睛很疲惫。林晚像濒死的人抓到浮木,猛地扑过去抓住护士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陷进那层薄薄的布料:“护士!里面的人怎么样?他……他怎么样了?医生说什么?”
护士被她过大的力道抓得眉头微蹙,但还是保持着专业的冷静:“还在手术后的危险期。颅骨开放伤,脑挫裂伤,失血性休克,内脏破裂都处理了。但颅内状况很复杂,损伤太严重……深度昏迷状态。”护士顿了一下,声音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忍,“脑电图……电活动非常微弱。现在靠着呼吸机维持……能不能醒过来,或者说,什么醒过来……不确定,要看天意和恢复情况。”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林晚的心脏。她抓着护士的手一点点失力滑落。
靠着呼吸机维持……深度昏迷……脑电波微弱……不确定……
这些词语编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绝望之网,将她兜头罩住,无法呼吸。
小赵沙哑地补充了一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墙壁:“傅叔……就是他爸,早年就去了。老爷子过世后,傅家……其实早就没亲人了。几个远房亲戚,刚才已经来登记过了。但……”他没说下去。意思很明白,那些所谓的“亲属”,对病床上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生死未卜的男人而言,连“签字的人”都算不上,更遑论实质的关心。
林晚愣在原地,浑身冰冷。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傅沉的世界,早已在她决绝签下离婚协议那刻起,彻底崩塌成了孤岛。而她自己,亲手将他推下孤岛的悬崖。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近乎贪婪地、隔着厚重的玻璃望向那个唯一被允许进入探视的窗口。厚厚的窗帘拉上了一半,只能看到一个被无数仪器包围的病床一角。
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病床旁特设的陪护椅上。角度问题,看不清具体是谁。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削却挺直的背脊轮廓,一头干练利落的短发。
林晚如遭雷击,下意识往前一步,想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此时,那抹静静坐着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纤长却显得格外有力的手,伸向了病床上的人。那手的主人动作无比轻柔,仿佛触碰着世上最珍贵的瓷器。她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珍惜地,拂过病人插满管子的额头上方,那露在纱布之外的、因失血而显得过分苍白的皮肤。
只是一个细微到几乎捕捉不到的动作,却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无形的距离,传递出浓重得化不开的沉重、哀恸……以及一种无声的守护。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是谁?那个位置……那个守护的姿态……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傅沉似乎曾随口提到过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像是叫……钟遥?是他少年时期一起在拳击馆练拳的同门师姐?还是……他母亲当年收留资助过的一个女孩?
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但此刻,林晚只觉得一股尖锐又无力的嫉妒,如同冰冷的毒藤蔓,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那个能坐在他身边、有资格轻轻触碰他的人……
不是她。
玻璃窗上映出她自己的脸,惨白,惊慌,写满迟来的、无用的悔恨,可笑又狼狈。
她曾经拥有五年光明正大、唾手可得的靠近。是她自己,亲手将它们摔得粉碎。
小赵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疲惫不堪:“太太……现在该叫你林女士了……签过字的人已经有了。傅总现在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你……要不先回去?”
回去?
林晚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小赵。眼神空洞得可怕。
回哪里去?
那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每一个角落,如今都清晰地烙印着她对他的敷衍、漠视、和因另一个男人而生的不耐。
去和江家人一起哭喊江临的名字?江临……江临已经盖上了白布,停在了冰冷的太平间。可傅沉呢?傅沉还在这里,胸膛在呼吸机的强制驱动下微微起伏,但灵魂……她还能去哪里?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那扇隔断生死的玻璃。目光死死定在那只轻轻拂过苍白皮肤的手消失的方向。那个模糊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冰冷地宣告着一段她永远无法僭越的距离。
监护仪冰冷的电子屏上,线条微弱地起伏着,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林晚没有离开。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坐在冰凉刺骨的走廊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像一个无家可归、被彻底遗弃在风暴中心的流浪者。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只有那枚紧握在手心、硌得生疼的戒指边缘,那隐秘刻下的「L.W」,在无人知晓的掌纹深处,散发着微弱又绝望的温度。如同冰河上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终究抵不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冰凉的瓷砖地面,每一寸寒气都顺着尾椎骨钻进来,冻得她四肢麻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孤伶而单薄。
监护病房那扇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
刚才那个有着利落短发背影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压力后的疲惫。身上穿着简单的卡其色风衣外套,眉眼清冷疏离,此刻难掩倦色,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林晚几乎是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鸟。她踉跄一步,挡在了对方面前。
“他……他怎么样?”林晚的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神急切地盯着对方,“刚才护士说……”
短发女人——钟遥,目光冷淡地扫过林晚那张沾着血污、狼狈到极致、此刻又写满焦虑惊惶的脸。那视线如同扫描仪,带着一种了然和毫不掩饰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转而投向林晚身后的小赵。
小赵默默地点了下头,眼神复杂。
钟遥这才转回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落地的冰锥:“颅内压暂时控制住了,没有继续恶化。”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林晚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微光。
但那微光立刻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浇灭:“但……也仅仅是没恶化。”钟遥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清冷的眼睛直直盯着林晚,似乎要将什么钉进她的灵魂深处,“脑干损伤是确定的。深度昏迷。生命体征依赖于机器。苏醒的概率……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钟遥的声音异常冷静,像宣读一份没有感情的法律判决书。
“后续漫长的时间里,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更大的可能是……植物人状态。”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瓷砖地上,砸进林晚的耳膜,发出空洞的回响。
她盯着林晚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极淡、却带着千钧之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林晚此刻不敢深思的东西。
钟遥不再看她,绕过林晚,步履稳定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电梯门合拢的轻微金属碰撞声传来。
世界重新陷入死寂。
微乎其微……
植物人……
傅沉……变成了……植物人?
那个会用清冷淡漠的外表包裹住所有温柔、那个会在她熟睡后轻轻替她掖好被角、那个即使在民政局心如死灰签下名字依旧挺直脊背离开的男人……变成了冰冷的机器维持下、只剩下呼吸心跳的……活死人?
这个词带来的巨大恐怖,终于穿透了之前的麻木,如同千万根冰棱刺穿她的身体,从内里炸开!比刚才在车祸现场得知江临死讯时更为汹涌的绝望和寒冷,瞬间将她吞噬!
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干呕,身体弯折成脆弱的弧度。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冲刷着脸上凝固的血痕和尘土。这一次,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亲手酿造的、永远无法挽回的地狱!
小赵默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林晚艰难地喘息着,胡乱擦了一下脸,颤抖着手接过水,拧了几下都没拧开。小赵替她拧开了瓶盖。
冰凉的液体灌进喉咙,带来片刻的清醒,却压不住心口的灼烧。她打开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加黑加粗的标题:【离婚协议财产分割确认书】。
日期是上周。签名栏,工整有力的两个字——傅沉。
林晚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哗啦作响。她的视线越过财产清单上那些天文数字的补偿——房产、股票、基金、股权……这些冰冷的东西,像是对她曾经那场交易般婚姻最残酷的嘲讽。目光最终落在最后,附加条款一项下,一行清晰的手写小字,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林家祖宅产权(含后山茶园)无条件赠予林晚个人。此地块永不分割,永久归于林晚名下。(备注:此为林晚祖母遗留心愿。)】
祖母……
林家早已败落,祖宅和后面那片小小的百年老茶园是祖母在世时最后的念想。祖父母去世后,家族内斗,早已被叔伯瓜分殆尽。林晚甚至早已遗忘在某个偏僻角落的故土情怀。
他竟然……他知道?还替她拿回来了?用这种方式?无条件?
心脏被猛兽的利爪狠狠撕扯开!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佝偻下去,喉咙里再次涌上腥甜。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的过往,她的家族,她可能自己都已不在乎的根脉……在他心里,原来有一席之地。
不是装,更不是不在乎。他……是用这种方式,在走之前,为她扫平最后一点尘埃,偿还了林家曾经或许有恩于傅家的最后一点情分?
这个认知比所有的财产数字都更具毁灭性!
“咳……”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呛出喉咙!林晚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痛苦到痉挛。手里的纸张飘落在地,沾上她咳出的点点殷红。
小赵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想搀扶:“林……林女士!”
林晚却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她踉跄着,扑向那扇冰冷的玻璃窗。用额头死死抵住坚硬冰凉的玻璃!冰冷的触感刺入额骨,似乎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隔着厚厚的隔离层,里面的世界恒温,无菌,静默得只剩下仪器的滴答。
病床上的人轮廓模糊,被各种管线和仪器包围,像一座被层层锁链禁锢的孤岛。唯有床头心电监护仪那微弱起伏的绿色线条,是生命残留的唯一证据。
玻璃上映出林晚自己的脸,扭曲变形,被泪水和绝望浸透。她死死地盯着那条代表着生命挣扎的绿线。指甲深深抠着玻璃冰冷的表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直到指腹传来钻心的疼,直到指甲边缘崩裂出血。
冰彻骨髓的悔恨,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曾经拥有那一片真心,整整五年。
它像温吞的水,包容着她的冷眼、她的漠视、她的刻意羞辱和利用;它如燃尽的香灰,用尽所有余温去暖一颗早已冰冷的顽石;它沉默如深海,不喧嚣,不邀功,只在她需要时,固执地托起她飘摇的船只。
然而,当她终于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想要捧起那一点余烬时……
掌心,只剩下一片无用的、冰冷刺骨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