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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她直播带货爆了_精选章节

我撕开冷硬的馒头,把里面唯一柔软的部分塞进嘴里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端着空碗进来的小丫鬟春桃,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看着我手里的馒头。

那是我从她晚饭里抠出来的。

空气凝固了。

我,沈疏月,当朝端亲王宋砚书的正妃,此刻像个偷食的老鼠,被逮了个正着。嘴里那口馒头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卡得喉咙生疼。

“王、王妃?”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破陶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几瓣。她扑通跪下,“奴婢该死!奴婢再去给您找吃的!您怎么能……”

“起来。”我把剩下那半块更硬的馒头壳塞回她手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动作尽量显得从容,“大惊小怪做什么。本妃……就是尝尝这馒头够不够硬,看来王府膳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胃里火烧火燎的痛提醒着我,这王府的“冷宫”,我已经住了整整两年。自从柳扶摇那个贱人成了侧妃,宋砚书的心就像被狗啃了。我的月例银子,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意外”地迟发、少发,最后干脆没了踪影。

柳扶摇掌管着王府中馈,她捻着帕子,笑得温温柔柔:“姐姐莫怪,府里近来开销大,王爷又添置了不少古玩字画……姐姐体谅体谅,横竖姐姐在院里也不出门,花销少些也无妨。”

体谅?我体谅她祖宗十八代!

堂堂亲王正妃,过得比扫洒的婆子还不如。院子里,除了一个死心眼的春桃,连只多余的耗子都没有。饭食是冷的、馊的,衣裳是旧的、破的。冬天炭火不足,我和春桃挤在一张榻上取暖;夏天冰例全无,热得恨不得扒层皮。

宋砚书?呵,他大概早忘了后院里还有我这么一号人。他的世界,是柳扶摇的软语温存,是朝堂的尔虞我诈,是诗酒风流的宴饮。我这个由先帝硬塞给他的正妃,是他完美人生里唯一碍眼的污点。

“王妃……”春桃爬起来,眼圈红红地捡着碎碗片,“奴婢去求求柳侧妃?或者……或者我们托人给侯府捎个信儿?”她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我爹只是个空有爵位的闲散侯爷,在宋砚书这个实权亲王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求她?给她机会再羞辱我们一次?”我冷笑一声,走到破旧的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因为连日饥饿和愤怒,亮得惊人,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春桃,收拾收拾,我们出门。”

“出、出门?”春桃惊得差点又摔了手里的碎片,“王妃,您的身份……而且,我们哪有钱啊?”她下意识地捂紧了空瘪瘪的荷包。

我拉开抽屉最底层,摸出一个沉甸甸、用旧帕子裹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件不算太贵重,但成色极好的首饰。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一对水头还不错的翡翠耳坠,一只绞丝金镯子。这是我压箱底的东西,母亲临终前悄悄塞给我的,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去,找个不起眼的当铺,当了。”我把布包塞到春桃手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记住,分开几家当,价钱压低点没关系,要现银,越快越好。”

春桃捧着布包,手都在抖:“王妃!这可是您最后的……”

“最后什么?守着这些死物,等着饿死在这破院子里吗?”我打断她,眼神锐利,“快去!再晚,当铺该关门了。”

看着春桃一步三回头、小心翼翼溜出院子的背影,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楚和屈辱。沈疏月,你不能倒。饿死在这里,只会让柳扶摇那个贱人笑掉大牙,让宋砚书更觉得你是个无用的废物。

我要活下去。

不仅要活,还要活得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

几天后,京城西市最偏僻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支起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摊。

一张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方桌,上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样东西:一捆捆晒得乌黑油亮的干豆角丝,一袋袋红艳艳、散发着独特香气的干辣椒段,还有一罐罐用粗陶罐子封好的、我带着春桃亲手腌的酸豆角和泡椒。

这就是我全部的本钱。

当掉首饰换来的二十几两银子,大头都用来租这个勉强能遮点风雨的角落摊位三个月,以及购买最初的一批原料。剩下的,买了些必要的家什和勉强糊口的糙米。

“王妃……这、这真的行吗?”春桃紧张地搓着手,看着稀稀拉拉路过、却没人往我们这边瞧一眼的行人,小脸煞白,“这地方太偏了,都没人过来……而且,卖这些干菜腌菜,能有人买吗?”

“嘘!”我瞪她一眼,压低声音,“说了多少次了,在外面别叫我王妃!叫疏月姐!”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顶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宽檐旧斗笠,“行不行,试试才知道。记住我跟你说的没?”

春桃用力点头,眼神里还是充满了不确定。

我清了清嗓子,无视周围摊贩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走过路过的婶子大娘、大哥大嫂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我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洪亮又带点热情,虽然手心紧张得全是汗,“新鲜晒制的干豆角丝!炖肉吸油,喷香软糯,省时又省力!独家秘方晒的干辣椒段!香辣过瘾,炒菜煮汤放一点,保管您多吃两碗饭!”

声音在市井的嘈杂中不算突出,但还是吸引了几道目光扫过来。

“还有这!”我拿起一个粗陶罐,用力拍开泥封,一股浓郁诱人的酸辣气息瞬间飘散出来,刺激着人的味蕾,“自家腌的酸豆角!酸脆爽口,开胃下饭!配上这独家秘制的泡椒!剁碎了炒鸡杂、炒肉末,那个滋味儿……啧,神仙来了都站不稳!”

我一边喊,一边麻利地用旁边小炉子上温着的热水,飞快地烫洗了几双削得干干净净的竹签子。然后,从酸豆角和泡椒罐子里各夹出一点,分别串在竹签上。

“光说不练假把式!好不好吃,您尝了就知道!免费试吃!不要钱!”我把几根串好的试吃品递向离得最近的几位挎着菜篮、驻足观望的大婶,“大娘,您尝尝!保管跟您家里腌的不一样!这酸味儿正,辣得够劲儿,还不齁咸!”

那几位大婶互相看了看,有些犹豫。免费的东西,总是让人心动又带着点怀疑。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里那股酸辣味,忍不住接过一根酸豆角签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唔……”她嚼了两下,眼睛倏地一亮,“嘿!这味儿……真不赖!够酸!够脆!是那个意思!”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其他人也纷纷伸出手。尝过之后,议论声立刻起来了。

“嚯!这辣椒够味!香!不是那种死辣死辣的!”

“这豆角丝晒得真干爽,一点霉味都没有!”

“酸豆角确实好吃!比我腌的强!下饭肯定香!”

“各位大娘大嫂识货!”我趁热打铁,拿起一小捆干豆角丝,“这么好的干豆角丝,晒制不易,一捆只要五文钱!干辣椒段,香辣够味,一小袋三文!酸豆角、泡椒,都是实打实用好料、花时间腌出来的,一罐十文!买两罐送一小袋干辣椒段!”

“十文?”一个大婶咂咂嘴,“比杂货铺里卖的贵两文呢……”

“大娘!”我立刻接话,拿起罐子,“您看看这分量!满满当当!再看这成色,这味道!杂货铺里那些,要么齁咸,要么软趴趴没嚼劲,哪有我这个新鲜爽脆?您买回去尝尝,保管觉得值!今天头一天开张,图个吉利,买三样,我再额外送您一小把豆角丝!”

我这番话,加上之前试吃的好印象,终于撬开了第一个钱袋子。

“行!给我来一罐酸豆角,一罐泡椒!再来一捆豆角丝!”第一个试吃的大婶爽快地数出二十五文钱拍在桌上,“尝尝你说的送辣椒段和豆角丝,是不是真的!”

“好嘞!多谢大娘照顾生意!”我心头一热,动作麻利地给她装好,额外送的也毫不含糊,“您拿好!保管好吃!不好吃您明天来找我退钱!”

有了第一个成交的,观望的人立刻多了起来。尝过的觉得确实不错,没尝过的也好奇地凑上来要试吃。小小的摊位前,渐渐围拢了人。

春桃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也学着我的样子,大声吆喝,帮忙装货收钱,小脸因为兴奋和忙碌涨得通红。

“给我来两袋辣椒段!”

“酸豆角来一罐!”

“豆角丝要一捆!”

铜钱叮叮当当落入我们带来的旧木匣里。那声音,比王府里最名贵的古琴声,都更让我觉得悦耳动听!

一下午的兵荒马乱。带来的货品竟然卖掉了大半!木匣子里的铜钱,沉甸甸的,快铺满了底。

收摊时,我和春桃累得几乎直不起腰,但看着彼此眼中闪烁的光,都忍不住傻笑起来。

“疏月姐!”春桃抱着木匣,声音激动得发颤,“我们……我们赚到钱了!好多钱!”

我数了数,刨去成本,净赚了将近五十文!够我们主仆两人吃几天饱饭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眼前这个简陋却充满希望的小摊,第一次觉得,这高墙之外的空气,原来如此鲜活自由。

活下去的第一步,成了。

然而,好景不长。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小摊生意时好时坏。位置太偏是硬伤,靠嗓子吆喝,辐射范围实在有限。辛苦一天,好的时候能赚个七八十文,差的时候,连摊位费都赚不回来。

更要命的是,麻烦来了。

这天,我刚送走一位买酸豆角的老主顾,几个穿着统一青色短打、流里流气的汉子就晃荡到了摊位前。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抱着胳膊,斜着眼打量我们简陋的摊子和所剩无几的货品。

“哟,新来的?”刀疤脸一脚踹在我们垫桌腿的砖头上,桌子晃了晃,“懂不懂规矩?在这西市摆摊,问过我们‘青皮帮’了吗?”

春桃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收“保护费”的地头蛇来了。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我陪着笑脸:“几位大哥,小本生意,刚开张没几天,糊口而已。不知这规矩……”

“少废话!”刀疤脸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嚷嚷道,“这条街,归我们刀哥管!想在这儿安稳做生意,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平安钱’!赶紧的!”

一两银子?那可是一千文!我们辛苦好些天也未必能赚到!

我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大哥,您看我们这小摊,卖点自家晒的干菜,哪能挣那么多?一个月五百文,您看行不行?就当交个朋友……”

“朋友?谁他妈跟你这臭卖咸菜的当朋友!”刀疤脸啐了一口,“五百文?打发叫花子呢?要么交钱,要么……”他阴狠的目光扫过我们的摊子,“现在就给老子滚蛋!东西也别想要了!”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撸起袖子,作势要掀桌子。

“住手!”我猛地往前一步,挡在摊子前,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给!”

形势比人强,硬碰硬只有吃亏的份。我咬着牙,从怀里掏出我们这几天好不容易攒下的、准备用来进新一批原料和买点肉改善伙食的一两碎银子,颤抖着递过去。那银子还带着我的体温。

刀疤脸一把抓过银子,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算你识相!下个月这个时候,老子再来收!”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跟班扬长而去。

看着他们嚣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浑身发冷,腿一软,差点站不住。春桃扶住我,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疏月姐……我们……我们的钱……”

“哭什么!”我猛地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退眼中的酸涩和屈辱,“钱没了可以再赚!人不能折在这里!”

话虽如此,看着空了大半的木匣和空空如也的钱袋,巨大的挫败感和愤怒还是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王府里的柳扶摇克扣我,外面这些地痞流氓也来压榨我!难道我沈疏月,就活该被人踩在泥里?

不!绝不!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破旧的帐顶,脑子里翻江倒海。白天被勒索的屈辱,王府里受的冷眼,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不行,必须改变!靠嗓子吆喝,永远只能困在这个小角落,永远要被这些地头蛇盘剥!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起来。

直播!

前世那个信息爆炸时代最疯狂的带货方式!虽然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连电都没有的古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

一个词猛地跳进我的脑海——口技!

前世我曾沉迷过一阵子传统口技表演,那些艺人仅凭一张嘴,就能模仿出千军万马、市井百态。如果……如果我能将口技发挥到极致,模仿出成百上千人围观、议论、抢购的声音,制造出一种这里人山人海、东西抢手的假象呢?

人都有从众心理。越是热闹的地方,越能吸引人。越是抢手的东西,越让人觉得是好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风险极大,一旦被人识破是“装神弄鬼”,后果不堪设想,轻则被当成疯子驱赶,重则可能惹上官非。但……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与其在泥潭里慢慢腐烂,不如搏一把!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咬牙继续经营着小摊,应付着零星的主顾和时不时来打秋风的青皮帮小喽啰(后来知道,一两银子是刀疤脸故意抬高价敲诈,实际“平安钱”是五百文一个月,但也足够我们肉疼),一边开始了疯狂的“秘密训练”。

我让春桃守在院门口,自己则关在屋子里,对着墙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模仿男人粗犷的喊声:“前面的别挤!给我留两罐酸豆角!”

模仿妇人尖细的催促:“哎呀,那辣椒段还有没有?快给我装一袋!”

模仿小孩的嬉闹:“娘!我要吃那个红红的辣椒!”

模仿老人缓慢的询问:“姑娘,这豆角丝……怎么卖来着?”

模仿人群嘈杂的嗡嗡议论声:“听说没?西市角上那个卖咸菜的小娘子,东西真不错!”“是吗?我也去瞧瞧!”“快点快点,去晚了就没了!”

起初,声音干涩、杂乱,模仿得四不像。喉咙很快就嘶哑疼痛。但我没有停。白天卖货,晚上练习,嗓子哑了就含片院子里采的薄荷叶。

春桃看着我近乎自虐般的练习,又心疼又害怕:“疏月姐……这、这能行吗?万一被人发现……”

“发现?”我咽下喉咙的腥甜,眼神发狠,“发现了,大不了就是把我当成疯子赶走。总比被他们当成软柿子,捏死在这里强!”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个月后,我的“口技大法”终于练得有了点模样。虽然还做不到惟妙惟肖,但模仿几十上百人同时议论、抢购的嘈杂效果,已经足够以假乱真,尤其是隔着一段距离听。

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西市人流还算可以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对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春桃点了点头。

“开始吧。”

我站在摊位后,先是用正常的声音吆喝了几句:“新鲜晒制的干豆角丝!香辣过瘾的干辣椒段!独家秘制酸豆角泡椒!先尝后买,不好吃不要钱!”

吸引了几道目光后,我猛地压低斗笠,运起气息,开始“表演”。

“嚯!这么多人!”

“别挤别挤!踩着我脚了!”

“前面的快点儿!买完了没?”

“老板娘!酸豆角给我来三罐!我家那口子就爱吃这个!”

“辣椒段!辣椒段还有没有?给我留两袋!”

“豆角丝!炖五花肉绝了!给我来两捆!”

“哎哟,这味儿真窜!香!”

各种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着人群拥挤的嘈杂声、脚步声、甚至还有小贩叫卖声的背景音,从我口中倾泻而出!声音或高或低,或急或缓,交织在一起,瞬间营造出一种摊位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东西供不应求的火爆场面!

这突如其来的“人声鼎沸”,效果立竿见影!

附近的行人、摊贩全都惊愕地看了过来。

“咦?那边怎么突然那么热闹?”

“不知道啊,刚才还没几个人呢?”

“走,看看去!卖什么的这么多人抢?”

“听着像是卖咸菜的?这么多人买,肯定错不了!”

好奇心驱使下,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热闹”吸引,真的朝我们摊位围拢过来。一看摊位前确实摆着几样干菜腌菜,再一闻那酸豆角泡椒打开的浓郁香味,加上我口中还在不断“直播”着抢购盛况:

“最后一罐酸豆角了!谁要?”

“我要我要!”

“老板娘!钱给你!辣椒段给我!”

这氛围一烘托,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了。

“给我也来一罐酸豆角!”

“干辣椒段来一袋!”

“豆角丝!还有没有?”

场面瞬间失控了!是真的失控了!

我和春桃完全忙不过来!收钱、拿货,手忙脚乱。带来的货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木匣子里的铜钱叮叮当当,堆成了小山!

“别急别急!都有!大家排好队!”我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还得继续用口技“添柴加火”,模仿着买到货的人满意的夸赞声:“好吃!真下饭!”“值这个价!”“明天还来!”

这场疯狂的“直播”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当我们带来的所有货品,包括准备留着明天卖的,全部销售一空时,摊位前还围着不少没买到、一脸遗憾的人。

“老板娘,明天还来吗?什么时候来?给我留点啊!”

“是啊是啊,多备点货!”

“来!一定来!多谢各位街坊捧场!”我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但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灿烂。

人群依依不舍地散去。我和春桃看着空空如也的摊位和那满满一匣子、沉得几乎抱不动的铜钱,累得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

“疏月姐……”春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狂喜,“我们……我们把三天的货……全卖光了!钱……钱好多!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

我数了数,扣除成本,净赚了三百多文!是平时辛苦好几天的总和!

“成了!”我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哑着嗓子,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亮,“春桃,我们成了!”

这“口技直播带货”的法子,虽然冒险,效果却出奇的好!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尝到了甜头,我们胆子更大了。我精心设计“直播”脚本,控制节奏,什么时候该制造哄抢,什么时候该“限量”,什么时候该放出“好评”。春桃也渐渐从恐惧变成了得力助手,负责观察真实人群的反应,给我打配合。

我们的“沈记”咸菜摊,迅速在西市打响了名头。每天开摊,不用多久,就能被我“营造”出的火爆氛围吸引来大批真实的顾客。生意好到爆棚,甚至有人天不亮就来排队。

收入水涨船高。不仅彻底摆脱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境,我们租了间便宜但干净的小院子,搬出了王府那个透风漏雨的破落小院。添置了新衣服,吃上了肉,甚至还请了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帮忙做家务和准备原料。

生活,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了它温暖、踏实的一面。那是一种靠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挣出来的尊严和底气。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们摊位的异常火爆,很快引起了“青皮帮”刀疤脸的注意。

这天收摊时,刀疤脸带着人又来了。这次,他脸上没了上次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和贪婪。他绕着空荡荡的摊位走了一圈,又盯着我们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小娘子,手段可以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这才几天功夫,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比老子这条街上的大酒楼还热闹!你那点咸菜,金子做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强作镇定:“刀哥说笑了,不过是街坊邻居们捧场,东西实在罢了。这个月的‘平安钱’,我们早就准备好了。”我示意春桃把准备好的五百文递过去。

刀疤脸看都没看那串钱,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我:“五百文?打发要饭的呢?现在你这摊子,值这个价吗?”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以后,每个月,二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他猛地一拳砸在我们那张瘸腿桌子上,本就摇晃的桌子“咔嚓”一声,一条腿彻底断了,歪倒在地。

“你这摊子,就别想摆了!”

二两!整整两千文!他怎么不去抢!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以前忍气吞声,是因为没有反抗的资本。现在?我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凭什么喂饱这些吸血鬼?

我猛地抬起头,斗笠下的眼睛毫无畏惧地迎上刀疤脸凶狠的目光,声音因为愤怒和连日吆喝而嘶哑,却异常清晰:“刀哥,凡事讲个规矩。这条街的‘平安钱’是五百文,我们一分没少过。二两?没有。”

“哟呵?”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后的混混们也哄笑起来,“骨头硬了?敢跟刀哥叫板了?看来是生意好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给我砸!”

几个混混狞笑着就要上前掀翻我们剩下的家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清冷、威严,带着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熟悉嗓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这闹市的嘈杂。

人群像被无形的刀劈开,自动让出一条道。

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却冷冽如霜的宋砚书,在一众便装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先是扫过一片狼藉的摊位、断腿的桌子,最后,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与震怒,落在了我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我那顶为了遮掩面容、此刻却显得有些滑稽的宽檐旧斗笠上。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刀疤脸和他的手下,被宋砚书那身迫人的贵气和身后护卫冷厉的眼神震慑,僵在原地,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宋砚书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沈、疏、月。”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指甲死死抠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能慌!绝对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我缓缓抬手,摘下了那顶碍事的旧斗笠。一张因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在宋砚书审视的目光中。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王妃?!”

“天呐!真的是端王妃?”

“王妃怎么会在这里……卖咸菜?”

屈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想象到柳扶摇知道后,会用怎样刻薄得意的嘴脸在宋砚书面前编排我。但我不能退缩。

我挺直了脊背,迎上宋砚书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扯出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嘲讽的弧度。

“王爷看不出来吗?”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妾身在这里,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自食其力?”宋砚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痛得我瞬间白了脸。

“堂堂端亲王妃,沦落市井,抛头露面,与贩夫走卒为伍!像个小丑一样吆喝叫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失控的情绪,“你丢的是本王的脸!是整个端亲王府的脸!沈疏月,你疯了吗?!”

他猛地一拽,我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他身上的沉水香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却只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恶心。

“跟我回去!”他几乎是低吼着命令,眼神凌厉地扫过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马上!”

“放开我!”积压了两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用尽全力挣扎,声音尖利地划破空气,“宋砚书!你凭什么管我?!”

这一声直呼其名,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宋砚书更是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浑身是刺的女人。

“凭什么?”我怒极反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凭你两年对我不闻不问?凭你纵容柳扶摇克扣我的月例,让我和我的丫鬟差点饿死在那座冰冷的院子里?凭你心里只有你的侧妃,只有你的权势地位,何曾有过我这个正妃半分位置?!”

“现在,我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干净饭吃,不偷不抢!你倒想起来我是王妃了?想起来我会丢你的脸了?”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虽然没能成功,但那份决绝的姿态,让宋砚书一时竟忘了用力。

“宋砚书,你听着。”我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和泪,“从你默许柳扶摇断我生路那天起,从我在那个破院子里啃冷馒头那天起,我沈疏月,就不再是依附你端亲王府生存的菟丝花了!”

“今天,要么你让他们打死我,把我的尸体抬回去!要么,就放开你的脏手!”我猛地抬起下巴,指向旁边被吓傻的刀疤脸一伙,“带着你的狗腿子,给我滚!”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惊世骇俗、以下犯上的话震懵了。包括宋砚书。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凤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暴怒、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茫然。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在他印象中温顺、沉默、甚至有些懦弱的王妃,会变成眼前这副浑身是刺、敢当街顶撞他的模样。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被更深的怒火取代,“反了!真是反了!”

他猛地用力,将我狠狠往他身前一拽,对着身后的护卫厉声道:“把她给我带回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两个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不容抗拒。

“王妃!疏月姐!”春桃哭喊着想扑上来,被另一个护卫轻易地拦住了。

“春桃!”我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守着我们的摊子!守着我们的钱!等我回来!”

“带走!”宋砚书脸色铁青,看也不再看我,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王府的方向走去。步伐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急促。

我被两个护卫几乎是架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走过刀疤脸身边时,我看到了他脸上残留的惊惧和一丝幸灾乐祸的猥琐笑意。

屈辱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不是因为被抓回去,而是因为,在宋砚书面前,我最终还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他拖了回去。

我奋力挣来的那一点点自由和尊严,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王府那两扇沉重、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朱漆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也彻底关上了我刚刚窥见的那一丝天光。

我又回到了这个华丽的牢笼。

这次,不是冷宫小院,而是王府正院一间布置奢华却冰冷彻骨的厢房。门窗都被从外面锁死,门口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

宋砚书把我扔进来后,就消失了。没有质问,没有责罚,只有这令人窒息的囚禁。

春桃第二天被放了回来,哭得眼睛红肿,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我们的摊位被砸了个稀巴烂,没卖完的一点原料和那些辛苦攒下的铜钱,全被青皮帮趁乱抢走了。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个帮忙的婆子没事,暂时回了家。

“疏月姐……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春桃抱着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我拍着她的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高墙上四四方方的天空。心,像被剜掉了一块,空落落地疼。不是因为钱没了,而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挣扎着爬出深渊,看到了点希望的光,却又被他亲手,狠狠地推了回去,摔得更深。

愤怒过后,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宋砚书,你到底要怎样?把我关在这里,是想看我彻底疯掉,还是无声无息地死去?

被囚禁的第三天,我开始发高烧。

或许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或许是那天当街被拖回来时吹了冷风。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很快体温就急剧攀升,浑身滚烫,像被架在火上烤,意识也开始模糊。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水……”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春桃扑到床边,摸到我滚烫的额头,吓得魂飞魄散,“天呐!好烫!来人啊!快来人啊!王妃病了!快请大夫!”

她冲到门口,用力拍打着紧闭的门扉,带着哭腔嘶喊:“开门!快开门!王妃病了!发高烧了!求求你们,请个大夫来!”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求求你们了!王爷!王爷!王妃要不行了!”春桃的哭喊声绝望地在空寂的院子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蜷缩在床上,冷热交替,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意识在清醒和混沌的边缘沉浮。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前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孤独地等待死亡的降临。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再一次扼住了我的咽喉。

不……我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才活过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混沌的高热中滋生、疯长。像黑暗中唯一抓住的藤蔓。

直播……我的直播……

嗓子坏了……但我的“直播”……不能停!

“春桃……”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春桃的手,滚烫的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去……去把窗户……打开……最大……”

春桃不明所以,但看我痛苦的样子,还是哭着跑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那扇唯一能透气的雕花木窗。傍晚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院子里草木的气息。

我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天空。身体滚烫,意识模糊,但心底那股不甘的火苗,却在这濒死的绝境里,烧得愈发炽烈。

宋砚书,你不是嫌我丢人吗?你不是想把我关死在这里吗?

好!我偏要让你看看!看看被你弃如敝履的人,是怎么活着的!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像刀子一样刮过灼痛的喉咙。我闭上眼,调动起全身仅剩的力气,将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绝望,以及对生的强烈渴望,全部灌注到声音里!

“咳咳……”我先是发出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病气,清晰地穿透敞开的窗户,飘向王府寂静的庭院。

“家人们……”我模仿着前世直播时那种亲昵又带着点煽动性的语调,虽然此刻听起来虚弱又诡异,“……老铁们……抱歉……主播……咳咳……主播今天状态不太好……有点发烧……”

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黄昏的院落里。

“但是!再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了……主播……给大家带来……咳咳……好物的心!”我喘着粗气,仿佛真的面对着万千观众,语气突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今天……带给大家的……咳咳咳……是王府特供!绝版珍藏!”

“王府后厨……咳咳……秘制酱菜!御厨后人……亲手……咳咳……腌制!用料考究……宫廷秘方!寻常百姓……一辈子……咳咳咳……都尝不到的……顶级风味!”

我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极其夸张、充满诱惑力的语言描述着根本不存在的“王府酱菜”,声音因为高烧而颤抖、破音,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极其真实的、垂死挣扎般的感染力。

“……数量有限……咳咳……先到先得!主播……带病上阵……吐血推荐!今天……只要……咳咳咳……十文钱一罐!买三送一!家人们……机会难得……咳咳咳……手慢无啊!”

“王府……特供……绝版……酱菜……”我反复强调着这几个关键词,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然后,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床上,只有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王妃!疏月姐!”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抱着我滚烫的身体大哭。

窗外,一片死寂。只有我最后那几声破败的咳嗽,似乎还在暮色沉沉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和诡异。

这场在死亡边缘进行的、荒诞绝伦的“高烧直播”,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彻底陷入了昏迷。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感觉在无边的黑暗和滚烫的炼狱里沉浮,时而冷得像掉进冰窟,时而热得像被架在火上烤。喉咙痛得像吞了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针扎般的疼。

耳边似乎一直有嘈杂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棉絮。

“……烧了三天三夜……再晚点……人就没了……”

“……药……灌下去……”

“……王爷守了一夜……”

“……作孽啊……”

是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直到嘴里被灌进一股极其苦涩的液体,那味道刺激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猛地将我混沌的意识刺醒了几分。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王府正院厢房的华丽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路。

床边坐着一个人。

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锦袍,身形依旧挺拔,只是侧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是宋砚书。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药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正小心翼翼地试图将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喂进我嘴里。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看到我睁眼,他动作一顿,深邃的眼眸望过来。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后怕、茫然……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狼狈的心疼?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我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像看一个陌生人。

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喉咙火烧火燎,但神智却异常清醒。昏迷前那场疯狂的“直播”,清晰地回放在脑海。还有他当街拖我回来时的冷酷。

宋砚书似乎被我的眼神刺痛了。他放下药碗,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依旧沉默,只是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拒绝交流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空气凝滞了。

过了许久,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艰涩:

“王府……没有克扣过你的月例银子。”

我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柳扶摇……”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怒意,“她串通外院管事,做假账,谎称……是你自己体恤王府用度紧张,主动提出缩减用度,将你的份例……全部私吞了。”

“本王……不知情。”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

不知情?好一个不知情!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我。两年!整整两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挣扎求生,差点饿死病死,根源竟然只是他后院里一个女人的贪欲,和他一句轻飘飘的“不知情”?

我猛地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嘲讽。

“哦。”我张了张嘴,喉咙剧痛,只发出一个嘶哑模糊的音节。

一个“哦”字,包含了千言万语,也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在了宋砚书心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角,指节泛白。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地质问。而我,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嘲讽。

“本王……”他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我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好生养病。需要什么,跟管家说。”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站起身,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房间。

那之后,我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锁被撤掉了,门口守卫的护卫也变成了沉默恭敬的侍女。一日三餐变得精致可口,滋补的汤药源源不断地送来。四季的新衣、名贵的药材、珍稀的瓜果……流水般送进我的房间。

管家老赵亲自来请安,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王妃您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王爷说了,务必让您安心静养。”

春桃也被调了回来,小丫头看着满屋子的好东西,又看看我依旧平静无波的脸,欲言又止。

“疏月姐……王爷他……好像……”

“春桃,”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嘶哑,但平静,“去打听打听,我们原来租的那个小院,还能不能要回来。还有,帮我去西市,买些东西回来。”

“啊?买什么?”春桃愣住了。

我报出了一串名字:上好的黄豆、饱满的小米、新鲜的芥菜疙瘩、粗盐、红曲米、各种香料……甚至还有几个大小合适的粗陶坛子。

春桃瞪大了眼睛:“疏月姐,您这是要……”

“做酱菜。”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真正的,‘王府特供’酱菜。”

宋砚书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院子里。

有时是傍晚,他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内室的珠帘,一坐就是很久。有时是深夜,我能感觉到他站在我的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和……复杂难言的情绪。但我从未睁开眼看他。

他试图跟我说话。

“院子……本王让人重新布置过了,添了些你喜欢的花草。”

“库房里有几匹新进的云锦,颜色很衬你。”

“前日得了些岭南的荔枝,味道尚可,让春桃给你送来了。”

我大多时候沉默以对,或者在他提到“喜欢”、“衬你”时,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让他瞬间僵住的嗤笑。

有一次,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在我喝完药,望着窗外发呆时,他走到我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疏月,过去的事……是本王疏忽。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本王能做到……”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他。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俊美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我看了他很久,久到他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希冀几乎要熄灭,才平静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王爷,放我走吧。”

宋砚书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和某种更深的恐慌。

“不可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愤怒,有固执,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你好好养着。”他丢下这句话,再次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狼狈。

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我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燕窝粥,慢慢地,一口一口,机械地吃下去。

补偿?放我走?

宋砚书,你欠我的,何止是那两年的月例?你欠我的,是一条命,是差点被碾碎的尊严和希望!现在想用这点锦衣玉食来抹平?晚了!

我的心,在那座冷宫里,在那条西市的街上,在他当众拖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凉透了。再多的暖炉,也焐不热一块石头。

我开始“养病”。

安安静静地喝药,规规矩矩地吃饭,不吵不闹。只是眼神,一天比一天更沉寂,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宋砚书送来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让春桃原封不动地收进库房。只穿最简单的素色布衣。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试图“补偿”。

他搜罗来各种奇珍异宝,价值连城的字画古玩,甚至还有一匣子拇指大的南海珍珠,放在我面前。

“看看,可有喜欢的?”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我瞥了一眼那璀璨夺目的珠光,眼神平静无波,只淡淡说了一句:“王爷,妾身病中,不宜劳神赏玩这些俗物。”

他的脸色僵了僵。

他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进府,就在我院子对面的水榭里唱。咿咿呀呀,丝竹管弦,热闹非凡。

“听说你从前爱听《游园惊梦》,本王特意请来的。”他坐在我旁边,试图观察我的反应。

我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仿佛那喧闹的锣鼓声只是扰人清梦的蚊蝇。一曲终了,他才听到我极轻地、带着浓浓倦意地说:“王爷,妾身乏了,想清净些。”

他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又松开。

他甚至开始笨拙地学着关心我的起居。

“今日的药可喝了?苦不苦?本王让人备了蜜饯……”

“夜里风大,窗户关紧些……”

“想吃点什么?本王让厨房……”

他的关心,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试探。每一次,都像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却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我或是沉默,或是用最简短疏离的“谢王爷关心”、“不必劳烦”来回应。

我看着他眼底的光芒,因为一次次的碰壁而一点点黯淡下去,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和烦躁越来越深,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在我一次次的冷漠拒绝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狼狈。

这迟来的、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深情”,只让我觉得无比讽刺和疲惫。

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另一件事上——关起门来,带着春桃和那个又请回来的婆子,在王府给我提供的这间“豪华牢房”的小厨房里,捣鼓我的酱菜。

浸泡、蒸煮、拌料、装坛、密封……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香、辛辣和发酵的独特气息。

春桃看着我一坛坛封好的酱菜,忧心忡忡:“疏月姐,我们在这王府里做这么多酱菜……卖给谁啊?”她压低了声音,“王爷要是知道了……”

“他会知道的。”我封好最后一坛辣芥丝,拍了拍手上的盐粒,眼神平静无波,“而且,他会‘帮’我们卖出去的。”

时机,在我被“囚禁”于王府豪华牢笼的第二个月,终于到了。

京城一年一度的“百商集会”,在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举行。届时,不仅京城大小商号云集,展示新品,更有无数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前来凑热闹、寻商机。是打响名头、拓展人脉的绝佳平台。

往年,端亲王府也会象征性地派人参加,摆个气派的摊位,展示些皇家的恩赐或者府库里用不着的珍玩,以示与民同乐。今年,宋砚书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亲自过问了此事,甚至提出要“办得热闹些”。

管家老赵忙得脚不沾地,来我院子请示摆放哪些物件时,我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刚开封的酱菜坛子,一股浓郁独特的咸香辛辣瞬间弥漫开来。

老赵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王妃,您这酱菜……闻着可真香!”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赵管家,今年集会的摊位,给本妃留一个。”

老赵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为难的笑:“王妃,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王爷吩咐了,要展示些体面的物件儿,您这酱菜……”

“规矩?”我轻轻放下坛子,拿起旁边一个素净的白瓷小碟,用干净的木筷夹出几根色泽油亮、根根分明的酱瓜条,又夹了一小撮红艳诱人的泡椒圈,随意地摆在碟子里。那鲜艳的色泽和浓郁的复合香气,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让人口舌生津。

“什么规矩,比让王爷尝尝这‘王府特供’、‘绝版珍藏’的酱菜,更重要?”我将碟子往前推了推,意有所指地看着老赵,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赵管家,你说呢?”

老赵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看着那碟子酱菜,又想起王爷近来对王妃那难以捉摸的态度,还有王妃昏迷时王爷守在外间那阴沉可怕的脸色……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猛地一躬身,语气无比恭敬:“王妃说的是!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这就去安排!一定给王妃安排个最醒目的位置!”

百商集会当日,朱雀大街人山人海,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端亲王府的摊位,自然是位置最佳、布置最气派的。红毯铺地,锦缎围幔,檀木的展架上,摆放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温润无瑕的羊脂玉瓶、还有几件据说是前朝的古董字画。几个穿着体面的小厮垂手侍立,一派富贵雍容。

然而,在这片珠光宝气之中,最显眼的位置,却格格不入地摆着一张……极其普通的榆木长条桌。桌上没有锦缎,只铺着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略显粗糙的白棉布。

布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粗陶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紧,贴着素白的纸条,上面是我亲笔写的、筋骨分明的几个大字:

【沈记·秘制酱菜】

——王府特供,限量品鉴。

坛子旁边,同样摆着几个素净的白瓷碟,里面分别盛放着:酱香浓郁、色泽油亮的酱瓜条;酸脆爽口、色泽金黄的酸豆角;红艳诱人、香辣扑鼻的泡椒圈;还有乌黑油亮、嚼劲十足的酱芥菜丝。

没有吆喝,没有叫卖。

只有那霸道、独特、勾魂夺魄的复合酱香,随着微风,肆无忌惮地飘散开去,强势地钻进每一个路过行人的鼻腔。

“嘶……什么味儿?这么香?”

“好像是……酱菜?可这味儿也太绝了吧!”

“王府特供?端王府还卖酱菜?稀奇!”

“快看!那酱瓜条,油亮亮的,看着就好吃!”

议论声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起初是好奇和质疑,但当那香味持续不断地撩拨着人们的嗅觉神经时,脚步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来。

王府展位前,迅速围拢了一圈人。对着那些珠光宝气的珍玩指指点点的人少了,对着那几张白瓷碟子里的酱菜咽口水的人,却越来越多。

“这位小哥,”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像是酒楼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问王府的小厮,“这酱菜……真是王府特供?能尝尝吗?”

小厮得了管家严令,虽然也觉得卖酱菜有点掉价,但不敢怠慢,忙道:“回这位爷,是我们王妃亲手秘制的。王妃说了,今日……免费品鉴。”他指了指旁边备好的干净小竹签。

“免费尝?”人群一阵骚动。

那掌柜的立刻拿起一根竹签,小心地戳了一小块酱瓜条,送入口中。

瞬间,他的眼睛瞪圆了!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又享受的表情。咸、鲜、甜、酱香层层递进,瓜条本身的脆爽被完美保留,咀嚼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香气在口腔中爆发,直冲天灵盖!

“好!!”他忍不住大喝一声,吓了周围人一跳,“绝了!这味道!咸鲜适口,酱香浓郁,回味悠长!比我酒楼里大师傅做的,强十倍!”

他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

“真的假的?我也尝尝!”

“给我一根签子!”

“泡椒!我要尝尝那泡椒!”

“酸豆角!看着就开胃!”

王府的小厮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平时都是伺候贵人,眼高于顶,此刻却被一群抢着尝酱菜的平民百姓挤得手忙脚乱,分发竹签都来不及。

“别挤!别挤!都有!慢慢来!”

“哎哟!谁踩我脚了!”

“这泡椒!够劲儿!香辣!过瘾!”

“酸豆角才绝!酸得正!脆生生!下酒神器啊!”

“酱芥菜丝!有嚼头!越嚼越香!”

品尝试吃的人,无一例外,脸上都露出了惊艳甚至陶醉的神情。赞叹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小哥!这酱菜怎么卖?我要买!”

“对!我要十罐!不!二十罐!”

“给我留点!王府特供!买回去送人也有面子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那些原本被珍玩吸引的富商贵人,也被这异常火爆的场面惊动,好奇地围拢过来。一时间,王府气派的展位前,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那几十个朴素的粗陶坛子上。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管家老赵满头大汗地挤进来,声音都喊劈了,“这酱菜……数量有限!是我们王妃……呃……亲手秘制,极其难得!今日只做品鉴,暂不售卖!暂不售卖啊!”

“不卖?不卖摆出来馋我们啊?”

“就是!王府也不能这样啊!”

“多少钱一罐?开个价!老子有的是钱!”

场面一度失控。要求购买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管家老赵焦头烂额,一边安抚人群,一边频频擦汗,目光焦急地望向王府的方向。

就在这喧闹鼎沸的时刻——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再次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一身亲王常服、俊美威严的宋砚书,在护卫的簇拥下,沉着脸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扫过那些对着酱菜坛子两眼放光的百姓,最后,落在了被挤到角落、显得格外朴素的酱菜摊位上。

他看到了那张榆木长条桌,看到了那些粗陶坛子,看到了白瓷碟里所剩无几的酱菜,也看到了管家老赵那求救般的目光。

宋砚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迫人的低气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这位尊贵的亲王发怒,将这“不成体统”的酱菜摊子撤下。

宋砚书一步步走到摊位前。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价值连城的琉璃盏或古画,而是拿起了旁边一根干净的竹签。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从碟子里仅剩的几根酱瓜条中,戳起了一根。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那条色泽油亮的酱瓜条,缓缓送入了口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宋砚书慢慢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阴沉冰冷,到微微的蹙眉(或许是惊讶于味道的浓郁?),再到……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他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凤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有被这极致味道冲击的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明悟和追悔?

他尝出来了。

他尝出了这酱菜里,蕴含的绝不仅仅是复杂的香料和精湛的工艺。他尝出了那被烈日暴晒过的豆角的韧劲,尝出了深夜里反复揉搓腌菜的辛劳,尝出了在绝望中也要死死抓住一线生机的倔强……

这味道,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心上。让他想起了西市角落那个简陋的摊子,想起了她被拖回来时眼中的绝望,想起了高烧中她那场荒诞又凄凉的“直播”……

原来,她所谓的“王府特供”、“绝版珍藏”,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一直在他眼皮底下,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失职和冷漠。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补偿和挽回,在她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这份沉甸甸的尊严面前,是如此的可笑和廉价!

宋砚书拿着那根空竹签,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周围鼎沸的人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剩下口腔里那霸道又复杂的滋味,和心底那撕裂般的痛楚和悔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似乎想寻找什么,最终却只落在那一个个朴素的粗陶坛子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展位:

“管家。”

“老奴在!”老赵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传本王令。”宋砚书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王妃秘制酱菜,乃王府……心意。今日在场所有品鉴者,每人……免费赠送一小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坛子,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署名……沈记。”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将手中的竹签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在众人震惊、疑惑、狂喜的目光中,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这片喧嚣。

背影,竟透出几分萧索。

“沈记”酱菜,一夜之间,名动京城。

“王府特供”、“端亲王亲口认证”、“免费赠送”……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朱雀大街上那疯狂的一幕,被无数人亲眼目睹,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尤其是端亲王宋砚书亲自品尝后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以及最后那道“免费赠送”的王令,更是被演绎出了无数版本。

有人说,亲王尝了一口,惊为天人,当场封其为御膳!

有人说,亲王被王妃的深情打动(深情?),以此举昭告天下,为王妃正名!

更有人说,那酱菜里藏着王妃对王爷的绵绵情意(情意?),王爷吃懂了,所以……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但无论哪种版本,最终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沈记”酱菜,火了!火得一塌糊涂!

王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各大酒楼的掌柜、南北货行的东家、甚至一些勋贵府邸的管事,揣着银子,捧着笑脸,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求订购“沈记”酱菜。开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惊人。

管家老赵笑得见牙不见眼,收订单收到手软,看向我院子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宋砚书对此,保持了沉默。他没有再踏足我的院子,但也没有阻止王府的管事们协助处理订单、采买原料、甚至专门辟出一个干净宽敞的院子作为我的“酱坊”。一切,都默许了。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那迟来的、别扭的“补偿”和……某种程度上的低头。

但我并不领情。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我和春桃,加上几个王府拨来打下手的可靠仆妇,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忙碌。选料、清洗、腌制、翻缸、装坛……每一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严格把关。汗水浸透了衣衫,双手被盐水和香料刺激得发红蜕皮,腰酸背痛更是家常便饭。

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饱满和亢奋。

看着一坛坛贴好“沈记”封签的酱菜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马车,运往京城各处,甚至开始有外地商号慕名而来洽谈合作,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不再是求生,而是事业!是我沈疏月,亲手打下的江山!

宋砚书送来的绫罗绸缎、珍馐美味,依旧原封不动。我穿着最利索的粗布衣裳,吃着和工人一样的饭菜,在弥漫着酱香的作坊里挥汗如雨。只有在清点账目,看着那飞速增长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银钱数字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真正的光亮。

自由的味道,越来越近了。

这天傍晚,我刚清点完一批准备发出的货,揉着酸痛的脖颈走出作坊。夕阳的余晖给庭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刚走到回廊拐角,就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声。是柳扶摇和她贴身丫鬟的声音。

“……都是那个贱人!害得我在王爷面前彻底失了脸面!王爷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柳扶摇的声音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侧妃息怒……如今那沈氏风头正盛,又有王爷默许……我们……”

“默许?王爷那是被她灌了迷魂汤!”柳扶摇咬牙切齿,“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她不是靠着那破酱菜得意吗?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那股浓浓的恶意,隔着假山都能感受到。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狗急跳墙了?柳扶摇,你终于忍不住了?

也好。新账旧账,是时候一起清算了。

我没有惊动她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心里,一个计划迅速成型。

几天后,“沈记”酱菜第一批供应给京城最大酒楼“醉仙楼”的货,出了问题。

十几桌客人,在吃了用“沈记”泡椒烹制的菜肴后,上吐下泻,腹痛难忍!“醉仙楼”被愤怒的食客围堵,声誉一落千丈。掌柜的带着人,抬着几个开了封、里面明显混入了不明浑浊物的酱菜坛子,气势汹汹地堵到了端亲王府大门口!

“黑心作坊!谋财害命!”

“王府包庇!必须给个说法!”

“赔钱!抓人!”

群情激愤,场面一度失控。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沈记”酱菜从云端跌落泥潭,之前所有的赞誉都化作了汹涌的质疑和唾骂。

王府内,气氛凝重。

议事厅里,宋砚书面沉如水地坐在主位。管家老赵战战兢兢地汇报着情况。柳扶摇坐在下首,拿着帕子,看似担忧地擦拭着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

“王爷,此事影响极其恶劣!不仅关乎‘沈记’声誉,更关乎王府清誉啊!”老赵声音都在抖,“醉仙楼东家放话,要告到京兆府去!外头那些苦主也……”

“姐姐也真是的,”柳扶摇适时地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却字字带刺,“做酱菜本是小事,可这吃食入口的东西,关乎人命,怎能如此大意?如今闹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平白连累了王爷的声誉……”她说着,泫然欲泣地看向宋砚书。

宋砚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厅门被推开。

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布裙,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平静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低着头的春桃,还有一个被王府护卫押着、面如土色的粗使婆子——王婆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担忧(老赵),有怨毒(柳扶摇),有探究(宋砚书)。

“王爷,”我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厅中,对着宋砚书福了福身,声音清晰平稳,“给王府惹了麻烦,是妾身的不是。此事因‘沈记’而起,自当由妾身来解决。”

“你解决?你拿什么解决?”柳扶摇立刻尖声质问,带着幸灾乐祸,“姐姐,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那些苦主还在门口闹着呢!你……”

“闭嘴!”宋砚书猛地抬眼,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柳扶摇,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和警告。

柳扶摇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

宋砚书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你待如何?”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被押着的王婆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王婆子,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当着王爷和柳侧妃的面,再说一遍。”

王婆子扑通一声跪下,浑身抖得像筛糠,涕泪横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是……是柳侧妃身边的翠儿姑娘!她……她前几日找到老奴,给了老奴二十两银子,让老奴……让老奴在昨天送去‘醉仙楼’的那批泡椒坛子里……偷偷加……加了些巴豆粉……”

“胡说八道!”柳扶摇猛地站起来,尖声厉喝,指着王婆子,手指都在颤抖,“你这刁奴!竟敢血口喷人!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她!”她指向我,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液。

“奴婢没有胡说!”王婆子吓得磕头如捣蒜,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荷包,“银子……银子还在老奴这里!没敢花!翠儿姑娘给的时候,上面……上面还绣着柳叶儿呢!老奴认得!王爷明鉴!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自己干这事啊!”

那个绣着精致柳叶的荷包被呈了上去。

柳扶摇看到那个荷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她身边的翠儿,早已吓得瘫软在地。

“不……不是的……王爷!是诬陷!是她们联手诬陷妾身!”柳扶摇扑到宋砚书脚边,哭得梨花带雨,试图去抓他的袍角,“王爷!您要相信妾身!妾身怎么会做这种事……”

宋砚书看着脚边哭诉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刺眼的荷包,最后,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表情,从始至终,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宠爱的、善良温婉的侧妃。这就是你“不知情”下,我过的日子。

宋砚书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情绪——震惊、愤怒、失望、难堪——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死寂。那是一种心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他慢慢弯下腰,一根一根,掰开了柳扶摇死死抓着他袍角的手指。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

“柳扶摇。”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私吞主母份例,构陷主母,毒害百姓,败坏王府声誉……数罪并罚。”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声音冷得像冰:“即日起,褫夺侧妃位份,送入城外静心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其贴身婢女翠儿,杖毙。管家赵全,监管不力,杖责三十,罚俸一年。其余涉事人等,一律严惩。”

他的命令简洁冷酷,不带一丝感情。宣判了柳扶摇的结局,也宣告了他过去两年荒唐的终结。

“不——!!王爷!王爷!妾身错了!妾身知错了!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柳扶摇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那哭喊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王府深深的庭院里。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老赵压抑的抽气声和翠儿被拖走时绝望的呜咽。

宋砚书站在那里,背影挺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索和疲惫。他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我。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无法言说的悔恨,有尘埃落定后的茫然,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祈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王爷处置公允,妾身谢过。”我先一步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我对着他,再次福了福身,姿态恭谨,却疏离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醉仙楼及苦主那边,妾身自会携‘沈记’前去处理赔偿,挽回声誉,必不使王府清誉再蒙尘。若无其他吩咐,妾身告退。”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表情,也不看他眼中那骤然破碎的光芒,转身,带着春桃,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压抑的议事厅。

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

身后,是那个男人沉重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目光。

但,与我何干?

柳扶摇被送走的第二天,我向宋砚书递上了和离书。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素笺一张,墨字清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意料之中的,和离书被退了回来。

送信的管家老赵,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王妃……王爷他……他把书房……砸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回那张完好无损、甚至被揉皱又展平、边缘带着被茶水晕染痕迹的和离书,仿佛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王爷说……说……”老赵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王妃……就永远只能是端亲王妃……”

意料之中。

我平静地接过那张承载着宋砚书最后固执的和离书,看也没看,随手丢进了旁边燃着的炭盆里。火舌瞬间卷上素笺,吞噬了那些墨字,也吞噬了他无谓的坚持。

火光跳跃,映着我毫无波澜的眼眸。

“知道了。”我淡淡地说,转身继续清点酱坊新送来的芥菜疙瘩。

困兽之斗罢了。

“沈记”酱菜的名头,在经历了“投毒风波”的逆转后,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因祸得福,名声更上一层楼。有“王府特供”(虽然王府已不再提,但民间认定)的金字招牌,有端亲王亲自严惩侧妃、力证清白的铁腕背书(民间解读),加上味道确实过硬,“沈记”迅速从京城火遍周边州县。

订单如雪崩般涌来。王府拨给我的小作坊早已不堪重负。

我拿着这几个月赚得盆满钵满的银子,加上宋砚书之前送来的、被我折现的几件贵重物品(他默许了),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市,盘下了一间位置极佳、带后院大仓房的三层铺面。

“沈记酱园”的鎏金招牌挂上去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前来恭贺的不仅有各大酒楼东家、商行掌柜,甚至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低阶官员家眷。场面之热闹,丝毫不亚于当初朱雀大街的盛况。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用料考究却不失利落的靛蓝色锦裙,站在焕然一新的店铺大堂里,看着伙计们忙碌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酱菜坛子,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贺,脸上带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宋砚书没有出现。但我知道,他一定知道。

开张后的“沈记酱园”,生意火爆到需要限购。我雇了更多的伙计,请了专门的账房和管事。春桃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管着后厨的娘子们。那个曾经差点饿死的小丫鬟,如今眼神明亮,走路带风,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生活忙碌而充实。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的咸味和自由的芬芳。

宋砚书试图用各种方式,重新介入我的生活。

他派人送来极其贵重的贺礼,被原封退回。

他试图在朝堂上给予我母家一些无关痛痒的“恩典”,被我爹诚惶诚恐又莫名其妙地婉拒了。

他甚至“偶遇”过我几次。在东市街头,在去酱园的马车上。每次,他都用一种极其复杂、沉痛、带着千言万语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

而我,每一次,都如同看见一个陌生人。目不斜视,擦肩而过。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吝于给予。

我的冷漠,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凌迟着他。

坊间开始流传,端亲王性情大变。那个曾经冷峻威严、高高在上的亲王,变得沉默寡言,时常一人独坐书房,彻夜不熄灯。据说,他推掉了所有宴饮,连宫里的赏花宴都称病不去。王府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些传言,偶尔会飘进我的耳朵。我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核对我的账本,或者琢磨新的酱菜配方。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渐浓。

“沈记酱园”后院新建的、宽敞明亮的直播工坊里,灯火通明。这里是我新开辟的“战场”。不再需要口技伪装,而是真正面向京城那些慕名而来的夫人小姐、富商内眷们,进行现场展示和售卖。

巨大的青石台面光可鉴人,上面整齐摆放着今日主推的新品:琥珀色的蜂蜜酱乳瓜,嫣红似火的玫瑰腐乳,翠绿欲滴的翡翠酱莴苣。空气中弥漫着甜香、酒香和清新的酱香。

台下,几十位衣着光鲜的女客们围坐,眼神热切。她们大多是冲着“沈记”的名头和“王妃”的传奇而来。

我站在台前,一身简洁大方的月白色衣裙,未戴过多首饰,只绾了个利落的发髻。脸上带着从容自信的微笑,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能轻易抓住人心的魔力。

“各位夫人小姐,今日我们‘沈记’推出的头彩,便是这‘蜜意浓情’——琥珀蜂蜜酱乳瓜!”我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琉璃罐,里面琥珀色的酱汁包裹着嫩黄的小乳瓜,色泽诱人。

“选用顶顶鲜嫩的乳瓜胚子,三蒸三晒,吸饱了阳光的精华!再以崖蜜为引,辅以秘制香料,文火慢煨十二个时辰!入口清甜脆爽,蜜香浓郁,回味带着一丝花果的芬芳!配清粥小菜,是雅致;佐白肉点心,是点睛!小小一罐,便是秋日里最熨帖的甜蜜心意!”

我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女用小碟分发给前排的客人品尝。

“唔!好甜!好脆!”

“这蜜香!绝了!一点都不腻!”

“给我订十罐!不,二十罐!送人太体面了!”

品尝后的赞叹声和订单声立刻响起,气氛热烈。

我微笑着,正准备介绍下一款玫瑰腐乳,直播工坊厚重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深秋傍晚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所有人都诧异地回头望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风尘仆仆。他似乎是匆匆赶来,发髻微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深邃的眼眸,如同燃尽的炭火,死死地锁在台中央的我身上。

是宋砚书。

满场皆惊。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王府的护卫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他抬手制止。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又像一头濒临绝境的孤狼。

我脸上的笑容,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便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冰冷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王爷走错地方了。”我的声音透过短暂的寂静响起,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里是‘沈记酱园’的直播工坊,只招待对酱菜感兴趣的客人。”

宋砚书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他一步一步,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径直走到台前。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痛苦、悔恨、执拗、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他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丝,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在微微颤抖。

“疏月……”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我……错了。”

三个字,重若千钧。

满场哗然!高高在上的端亲王,竟然当众认错?!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

宋砚书似乎被我的冷漠刺得更深,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继续艰难地说道:

“过去两年……是我瞎了眼,是我……负了你。”

“柳扶摇的事……是我失察,让你受尽委屈……”

“冷落你……是我混账……”

“当街把你带回来……是我……混蛋……”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更哑一分,脸色也更苍白一分。那份属于亲王的骄傲和尊严,在他一字一句的剖白中,被他自己亲手碾碎。

“我知道……我伤你至深……说一万句对不起……也弥补不了……”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眸里,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清晰的水光,在烛火下闪烁,带着一种破碎的脆弱。

“疏月……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他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卑微和颤抖的恳求,“我用余生……赎罪……我……”

“王爷。”我平静地打断了他声泪俱下的忏悔,声音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瞬间冻结了所有情绪。

我微微歪了头,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的贵妇小姐们,最后落回他那张写满痛楚和祈求的脸上。

“您深情告白的戏码,很感人。”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但是……”

我抬手指了指他脚下,又指了指头顶明亮的烛火,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困扰的表情,说道:

“您挡着我的直播镜头了。”

“而且,光线也被您挡暗了。”

“麻烦让让。”

“后面排队等着买‘玫瑰腐乳’的夫人小姐们,该着急了。”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直播工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烛火噼啪的爆响,清晰可闻。

宋砚书脸上所有的表情——痛苦、悔恨、卑微、祈求——都在瞬间凝固。那双蒙着水光的凤眸,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滔天巨浪像是被瞬间冰封,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像是听不懂我的话,又像是被这过于直白、过于冷酷的拒绝彻底击穿了灵魂。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脸色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金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困兽般的嗬嗬气音。

台下的贵妇小姐们,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有的捂住了嘴,有的倒吸冷气,有的拼命交换着震惊的眼神。端亲王当众认错求复合,已经是惊天秘闻!而王妃这轻描淡写、近乎羞辱的回应……简直是石破天惊!足以载入京城八卦史册!

“噗嗤——”

不知是谁,在这种极度压抑紧绷的气氛下,竟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虽然立刻捂住了嘴,但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声笑,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宋砚书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里面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万念俱灰的空洞。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到了极致,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又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彻底的诀别。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门口走去。背影在烛光下拉得老长,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索和凄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护卫们无声地跟上,如同沉默的影子。

直播工坊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深秋的冷风,也彻底隔绝了他和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女人、以及她焕然新生的世界。

门合拢的沉闷声响,像是给这场荒诞又惨烈的“追妻火葬场”,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死寂再次降临。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撼的一幕里,回不过神。

我静静地站在台上,脸上那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早已消失。只剩下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整个京城权贵圈的闹剧,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我抬手,理了理鬓边一丝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从容优雅。

然后,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表情各异、眼神复杂的贵妇小姐们,脸上重新绽放出专业、得体、无懈可击的微笑。那笑容温暖明亮,如同从未被阴霾沾染。

“好了,扰人的小插曲过去了。”我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让我们继续。”我拿起那罐嫣红似火的玫瑰腐乳,指尖轻轻拂过细腻的瓷罐,笑容明媚得如同三月暖阳。

“接下来,隆重为各位夫人小姐介绍我们‘沈记’秋冬养颜滋补的圣品——‘朱颜醉’玫瑰腐乳!精选重瓣食用玫瑰,清晨带露采摘,取其最娇嫩的花瓣……”

我的声音在宽敞明亮的工坊里流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将方才的惊涛骇浪悄然抚平。

台下,那些贵妇小姐们脸上的震惊和八卦之火,渐渐被眼前精美的酱菜和我热情专业的介绍所吸引。惊叹声、询问声、下单声,重新响起,并且比之前更加热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订单的纸张,在侍女手中飞快地传递、记录。

我站在灯火通明的中央,被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热闹和属于我自己事业的蓬勃生机所包围。

门外,是深秋渐浓的夜色和那个男人早已远去的、沉重的背影。

门内,是我亲手开创的、灯火辉煌的新生。

前尘如风散,旧梦碾作尘。

朱门囚凰鸟,何如酱里春。

直播声沸处,前夫是路人。

灯火盈新宇,照我自在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