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西洲,是京城权贵圈里出了名的怨偶。
他为追他的白月光徐央央,快马追出城门,结果惊马坠崖,废了双腿。
我暗恋竹马周渡十年,却始终羞于启齿。
婚后,我俩日日相看两厌。
我讽他:“连马都骑不稳了,还学人追什么心上人?”
他刺我:“总好过有些人,连句心悦都不敢说。”
再睁眼,我竟回到了豆蔻年华。
这一次,我决心鼓起勇气,向竹马表明心意。
当晚,双腿无恙的少年郎却红着眼将我堵在回廊下:
“真要与他在一处,你当本王死了不成?”
1
在茶楼听说书人讲了个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佳话。
我捧着暖炉,听得心驰神往。
“呜呜,青梅竹马,果真天作之合!”
“待我及笄,定也要寻个这样的良配!”
坐在轮椅上的陆西洲合上账册,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沈漾,你能否安静些?”
他似想起什么,轻嗤一声:
“当年连句心悦都不敢说,你能寻着个鬼的良配。”
我捧着暖炉的手猛然一紧,鼻尖泛起酸涩。
自幼,我便心慕竹马周渡。
可我太怕,一旦说出口,连兄妹情分都维系不住。
直到五年前周渡不告而别,远赴边关从军。
我也因家道中落,被家族安排嫁给了心中早有白月光的陆西洲。
至此十年倾慕,终成泡影。
越想越难过,我起身欲回卧房安歇。
路过陆西洲时,越想越气。
忍不住抬脚轻踢了下他的轮椅:
“谁似有些人,非要学人追什么心上人,如今连马都骑不稳了。”
“你!”
陆西洲瞬间脸色铁青。
与陆西洲成婚这三载,除却床笫间不得不纠缠,平素里我们视彼此如眼中钉。
噎得他无言以对,我心中郁气稍解。
连带着入睡都安稳了几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似被人轻轻撞了下。
我蹙眉,语气不耐:“陆西洲,今夜莫再烦我了可好?”
耳边却传来一阵哄笑声。
“哈哈哈,沈家姑娘这是睡糊涂了吧?”
“看来昨日街头巷尾的传闻不假,她当真痴恋肃王殿下陆西洲,疯魔了。”
“正是呢,前些天哭成那般模样,今日又口出妄言。”
学堂?传闻?什么?
我迷蒙睁开眼,竟看见了身着月白锦袍、束发玉冠的陆西洲。
他如玉的面庞染上一抹薄红。
直到被夫子请出学堂罚站的那一刻,我才隐约惊觉。
我竟鲜活地……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十年前,我还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之时。
天边残阳如血,学堂内书声琅琅。
透过雕花木窗,我望向陆西洲桌案下那双笔直健硕的腿。
以及他腰间那块成色普通的旧玉佩。
谁能想到,这个清贫少言、寄居王府的少年郎。
日后会成为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铁血亲王。
重生后的第一要事,自然是抱紧这未来权贵的大腿。
纵然抱不上,刷个脸熟也是好的。
午膳在府学膳堂,我径直坐到了陆西洲对面。
少年抬起深邃的眼眸,与我视线相撞。
“有事?”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邸报,翻到那则荒唐的传闻。
推到陆西洲面前。
“才女徐央央当街示爱肃王世子陆西洲,沈氏女疑似失恋,于旁草地痛哭失声。”
下头还附了几行添油加醋的评论。
晨起梳妆时,少时的记忆在我脑中愈发清晰。
首先忆起的,便是这则无稽之谈。
也不知哪个长舌的学子编排出来。
这般会杜撰,怎不去写话本子?
那阵子临近秋闱,课业繁重,我一散学便去后院喂那只白猫。
时日久了,它从起初的戒备到后来会主动蹭我的裙角。
后来那猫被人毒死,我葬它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全然未留意不远处有人正在互诉衷肠。
那告白的女子是我的死对头,陆西洲一生的白月光——徐央央。
嫁入王府后,我听他的近侍提过,陆西洲是因听闻徐央央奉旨和亲塞外,快马追出城门才惊马坠崖,摔断了腿。
即便昏迷不醒,他口中呓语亦是那两个字。
“央央。”
可徐央央此人,我最是清楚不过。
她生得一副清丽容颜,却最爱看寒门子弟为她神魂颠倒。
私下里曾对密友笑道:
“瞧这些寒门子弟为我一步步沉沦的模样,倒也别有滋味。”
……
费尽口舌解释完那场误会,我口干舌燥,拿起案上清茶浅啜一口。
陆西洲却面色沉静,辨不出信是不信。
良久,他才淡然出声:
“嗯。”
“你喝的是我的茶。”
我:“……”
2
陆西洲囊中羞涩。
而我沈家最不缺的便是金银。
我开出丰厚束脩,请他散学后为我辅导功课。
每日特意绕开徐央央可能出现的地方。
这一世,我不能再看他断一次腿了。
只因婚后,纵使他心有所属,常与我斗嘴,却从未亏待我分毫。
明知我嫁他只为挽救父亲摇摇欲坠的官职,仍旧一力担下。
至书斋后,陆西洲似有些不适。
他长睫微垂,修长的指节轻揉着额角。
我翻开书卷,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可心仪那日向你表白的姑娘?”
陆西洲抬眸,眸光深邃。
“问这作甚?”
我摇摇头,打开笔匣。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
“无论你多心仪她,日后也须将自身安危放在首位。” 这算是对他的一点忠告吧。
陆西洲黑眸沉静,似不解我言中深意。
这一瞬,心头莫名涌起一丝卑劣之感。
或许在我眼中,徐央央并非良善。
可于陆西洲心中,她或许值得倾其所有?
气氛微凝,我随手点了卷上一道算学题。
“闲话不叙了。”
“此题我不甚明了,世子可否为我讲解?”
陆西洲执笔,扫过题目便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为我细细讲解每一步所用之理。
窗外飘着细雪,他执笔的指节冻得泛红。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生了几个冻疮。
“好了好了,我懂了。” 我忙夺过他手中笔,顺手将暖手炉塞进他怀中。
他怔愣片刻。
回神后,却只敢虚虚拢着炉壁。
少年时的陆西洲竟这般……温顺?
那与我成婚时那个言辞锋利的陆西洲定是假扮的吧?
解完一题,我又随意指了书上另一道。
“这道算学题我亦不解,世子再为我看看?”
陆西洲提笔,讲解时忽而问道:“你从前不是最厌算学?”
话落,他似觉不妥,又补了句:“听你常与同窗抱怨。”
我垂眸。
“我想考入太医院女科,寻一位故人。”
对面的人笔锋蓦然一顿,指节微白。
陆西洲蹙眉,神色骤然转冷。
他放下笔,声线疏离:“后头的,我解不出了。”
我:???
骗人,我分明瞧见他半盏茶功夫便解完了!
况且你可是算学奇才。
开什么玩笑!
与十年后如出一辙,陆西洲的脾气仍是说来就来。
我从来都捉摸不透。
气氛僵冷,案上我的锦囊里忽传出两声轻叩。
是周渡遣人送来的短笺。
“漾漾,后日归京。”
“城外长亭,候我可好?”
周渡此次回京,是奉旨述职,并赴太学讲演兵策。
太学内大半学子皆至。
我坐于前排,望着讲坛上那道英挺身影。
身旁少女们窃窃私语。
“周小将军真真英武,不知可曾婚配?”
“莫想了,听闻拒过的贵女能从朱雀门排到玄武门了。”
“这般俊朗,谁人能不动心?”
“……”
我亦心慕周渡,与世间万千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无二。
自记事起,周渡便是我所有玩伴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辰。
文韬武略,家世品貌,样样拔尖。
我识得的闺阁女子,几乎都曾向他表露过心迹。
记得最分明的一次,是某位手帕交当众向周渡诉了情意。
周渡慵懒倚在亭栏边,伸手勾住我的肩。
“你们一个个接近我,皆是别有所图?”
“看来,也唯有我家漾丫头真心将我视作兄长。”
我捧着梅子饮,愧疚垂首。
实则……我才是最图谋不轨的那个,只是怯懦不敢言明罢了。
望着那女子黯然神伤的模样,只觉心尖酸涩更甚。
若表白不成,怕是连兄妹情分也难以为继。
“……”
如雷掌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讲演已毕。
周渡朝我走来。
“讲了半日,腹中空空。”
我与周渡同往城中醉仙楼。
用膳时,不少目光投向我们这桌。
我极厌这般打量。
连收拾食盒亦被人来回窥看。
步出酒楼,我小声嘟囔:
“心仪你的人委实太多,走到何处都如笼中鸟兽般被人观瞧。”
声音虽轻,仍被周渡听去。
他忽而问我:“那漾漾呢,你可心仪?”
我愕然抬首,对上他含笑的星眸。
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我心头忍不住生出错觉。
他会不会……亦对我有意?
正自出神,我忘了脚下正踏着石阶。
脚下一滑,狠狠朝地面跌去。
石阶甚陡。
若非周渡眼疾手快揽住我,今日怕是要在太医院喝苦药了。
幸而只是脚踝擦伤,扭了一下。
医馆先生为我涂抹药膏,疼得我泪眼汪汪。
上好药后,先生留我们稍坐观察。
周渡坐于榻边椅上,随手翻看我近来的课业。
“你进益颇快,可想好去何处进学?”
“还听闻……你有了意中人?”
周渡自有门路知晓京中传闻。
我赧然摇头:“非也,他们胡诌的。”
“进学之处……尚未想好……”
周渡合上我的书卷,唇边漾起浅笑。
“那日后便来我驻军附近的州府进学吧。”
“我等你,漾漾。”
几字砸得我晕头转向。
待他出去接府中传信,我方稍稍回神。
周渡此言何意?
若说摔倒前是我幻听,此番总不该是了吧?
正心乱如麻,一道急促女声在医馆外响起。
“先生,陆世子头疾发作得厉害,劳您速来一观!”
是徐央央,紧接着是陆西洲低沉的声音。
“不必,歇息片刻便好。”
徐央央语带哭腔:
“这如何使得?”
那头传来窸窣声响,似是先生为他诊脉。
借着先生取药的间隙,徐央央娇怯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西洲哥哥。”
“你可是……因着沈家妹妹,才拒了我?”
空气凝滞数息,我攥着衣袖,恨不能化作尘埃。
良久,陆西洲微哑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他道:“非也。”
徐央央声调微扬。
“那便好。”
那一瞬,我口中莫名泛起苦涩。
连自己亦不明缘由。
伤口微肿,次晨竟发起热来。
是周渡代我向夫子告了假。
我立于府学回廊下,等他送我归家。
散学钟响不久,陆西洲自廊那头行来。
手中捏着一张武举荐书。
我垂眸,只盯着脚踝上包裹的白绢出神。
忽而,一道颀长身影挡住光亮。
陆西洲清冽的气息拂过额前。
“秋闱在即。”
“可需我散学后过府为你温书?”
我抬眼,嗓音嘶哑:“不必,谢过世子。”
恰在此时,周渡已拿着批好的假条自学正处走来。
他扶着我朝前走。
与身后那人背道而驰。
我想。
重来一世,我们应不会再有何交集了罢?
只愿我前番告诫,他能听进一二。
3
新学伊始,夫子重排座次。
按秋闱预试名次自选。
陆西洲为首选。
他步入学堂,径直走向原先的位置。
学堂中排,右侧临窗。
轮到我时,我选了第三排最右靠窗。
抬眼望去,是院中几株繁茂的梨树。
待到春日花开,定是极美的。
……
自那之后,我再未主动与陆西洲多言。
只在武场比试时,听闻他又拔得头筹。
今年武魁之名非他莫属。
可他在领了御赐彩头后,却依然参加了文举。
将武举保荐之资让与他人。
大约是想与徐央央同赴国子监吧。
不过,这些皆与我无干了。
秋闱终试那日,我方真切感受到重生之实。
钟鸣,清风拂面。
步出贡院。
见身旁有少女奔向心仪郎君,满面欢欣。
我方恍然察觉。
我好似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便嫁与了陆西洲?
“漾漾,此处。”
周渡立于不远槐树下,与我的家人一同唤我。
我蓦然想起。
秋闱前,我的闺中密友研习起卜卦。
她道:
“漾漾。”
“此月你红鸾星动,若表心意,十之八九能成!”
这莫非是上天予我弥补之机?
那我便要放手一试,不论结局。
结局便是,我与密友时媛放榜前在京郊庄子玩疯了,方记起表白之事。
还是周渡主动递来帖子。
“今夜带你赏灯可好?”
“怕是不得闲,今夜有同窗宴。”
“那宴毕传信,我去接你。”
“好。”
入夜,华灯初上。
我特意描了远山黛,换上昨日与时媛新制的烟霞色云锦襦裙。
是我从未尝试过的明艳。
至望江楼雅间时,宴席已开。
我寻了个角落坐下。
时媛从人堆里挤来,嬉笑着撞我肩。
“老天爷,早知你穿这身定好看!平日穿学服像个玉娃娃,谁知身段这般玲珑?”
“莫说你想表白的郎君,我瞧着都快心动了。”
“那人可是咱们同窗?”
她越说越响,引得众人侧目。
“噤声。”
我忙掩她口,比了个手势。
慌乱间目光四顾,却与不远处静坐的陆西洲撞个正着。
他向来不喜这等宴席。
不合时宜地,忆起前世最后一次争执。
陆西洲脱口而出的那句:连句心悦都不敢说,你能寻着个鬼的良配。
我恋慕周渡之事,从未与外人道。
连周渡本人都未必知晓。
可陆西洲,又是如何得知?
未及细想,时媛又追问那人名姓。
我端起案上果酿浅啜。
“非是同窗。”
酒过三巡,我整整饮了三杯。
足以壮胆,又不至大醉。
听人嚷着转去游湖时。
我看时辰已不早。
与主家道别后步出雅间。
正踌躇是否给周渡传信时,一只温热大手将我拽入回廊暗处。
是陆西洲。
非是歹人。
我瞬即松了心神。
他身上酒气浓重。
我察觉他心绪不佳。
“陆西洲,你在恼我?”
何人惹他?
陆西洲忽而逼近,冷笑:
“你问的,是十八岁的陆西洲,还是二十八岁的肃王啊?”
一刹那,我脑中如遭重击。
莫非陆西洲亦重生归来?
借着廊下微弱灯火细看。
眼前人虽着常服,可那双泛红的眼中却无半分少年意气。
唯有盛怒与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
我竟不知如何面对,攥着锦囊的手微微发颤。
“你何时归来的?”
“方才。”
方才归来便听见她欲与人表白。
十九岁的陆西洲怒极,二十八岁的肃王更是气结!
我撇嘴。
“你恼什么,我又未曾做错。”
“前世我们是夫妻,今生尚未成婚,不如各自……”
话未毕,便被冰冷的唇封堵。
与其说是吻,不如是啃噬。
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我疼得拼命后缩,可身后是冰冷廊柱。
身前之人如铁箍般挣脱不得。
不知多久,他才放开。
唇瓣破皮,我疼得抽泣。
“陆西洲。”
“你凭何欺我。”
他攥着我腕骨的手愈发用力,语似寒冰:
“真要与那人在一处,你当本王死了?”
我不语,只窝囊垂泪。
他却逼问:“沈漾,厌憎本王么?”
厌憎他么?
此刻是极厌的。
酒意上涌,我想不通陆西洲既有心上人,为何不肯放我。
未及回应,陆西洲带着酒气再次吻下。
廊柱间暗影浮动,暧昧裹着醉意升腾。
唇齿交缠间,我听他低语。
“纵使你厌憎,本王亦不会停手。”
4
那夜,以我掌掴陆西洲作结。
与周渡传信言家中车马来接后,我愈想愈懊。
陆西洲是存心咬破我的唇。
害我表白之念彻底落空。
次日晨起梳妆,菱花镜一照,便见唇上一点醒目的破皮。
侍女奉上漱口青盐时,亦收到厚厚一叠短笺。
全系一人所书。
“无论你作何想,于本王心中,你我仍是夫妻。”
“想与周渡一处,趁早死心。”
“《大梁律·户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注:此处借用唐律精神,强调一夫一妻)
“沈漾,你可看清了?”
“……”
引我注目的,是最后几行。
辰时发来的。
“醒了?”
“还疼么?”
“下来,带了药。”
所以……
昨夜送我归家后,此人是否便未曾离去?
我推开支摘窗,果见府外石阶旁立着那道熟悉身影。
我下楼,顺手带了碗晨起煨的燕窝羹。
“用了便回府歇息。”
我劝说自己。
若非怕他真倒在府门外,我才懒得多事。
他接过玉碗。
我侧目,他唇角的伤比我更重些。
这人属狼犬的么?为咬我,连自己一并咬。
我出言劝道:
“陆西洲,前世我们心中各有其人,勉强凑对。”
“如今既得重生,还要重蹈覆辙么?”
陆西洲冷声截断:
“莫作他想。”
“你只能嫁予本王。”
我气极。
“你怎如此霸道?心中装着徐央央,还不许我寻良人?”
陆西洲蹙眉。
“本王从未心仪徐央央。”
“那日你在医馆,屏风相隔,你们的对话我听得真切。”
“你亲口说非是因我拒她,又凭何管我?”
陆西洲语塞,他何时说过不喜沈漾?
旋即,他明悟其中关窍。
“沈漾。”
“本王说‘非也’,意指非因你才拒她,而是即便无你,本王亦会拒她。”
“当时头疾发作,懒得多言。”
“若知你在屏风后,定把话说全。”
绕来绕去,听得我头疼。
“鬼才信你。”
我撇嘴,欲返身回房。
“沈漾。”
陆西洲唤住我。
我驻足。
“本王的腿好了,能骑马了。”
耳畔风声细微。
我听见陆西洲的嗓音里,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
送周渡离京赴任时,两家皆至。
他过城门关隘,回首冲我浅笑。
归家途中,我想了许多。
前世周渡确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那是对着真正的豆蔻沈漾。
那时的沈漾懵懂,亦不敢深想。
那夜纵有酒意壮胆,我当真能说出口么?
即便回到年少,我的心智早已非十五六岁的闺阁女。
彼时的沈漾见周渡英姿便心跳如鼓,恨不能常伴左右。
而经历一世的沈漾,会思虑更多。
譬如:
周渡志在沙场,戍守边关。
而我眷恋京华,无意漂泊。
他闲暇爱纵马围猎,涉险探幽。
而我偏爱莳花弄草,静坐焚香。
他温润如玉是表,内里藏着杀伐决断。
而我恰恰相反。
“……”
自城门与他重逢那刻,我或许便该明了。
我与周渡,终究殊途。
我可能早在不知不觉间,将心许给了另一人……
5
步出城门时。
肩头被一个迎面疾走的乞儿撞了下。
他步履匆匆,仍扭头道了声歉。
“对不住。”
我微颔首:“无妨。”
那张脸瞧着莫名眼熟。
却想不起何处见过。
待其背影渐远,融入人潮。
当夜,我便梦见了前世一场惊变。
梦里,是我及笄后第二年。
一场被父兄讳莫如深、而我记忆中仅是昏睡一场的“意外”。
及笄次年,我于归家途中,忽被两名壮汉掳走。
可我记忆中唯有人以迷帕捂我口鼻,捆缚于马车后厢。
醒来时便安然躺在府中医馆。
父亲与兄长面色凝重,听京兆府尹详述此案凶险。
那两名贼人乃流窜多年的亡命徒,近日被官府追捕,欲挟持人质助其脱逃。
我便是那倒霉的人质。
若察觉逃脱无望,他们必会杀我泄愤。
万幸马车于官道急弯处失控翻覆,一死一重伤。
当场被衙役擒获。
因我恰在翻覆时滚落至相对安全的草垛,仅受惊吓。
正暗自庆幸,梦中场景陡转。
贼人马车疾驰于官道,我被捆于后厢昏迷不醒。
副驾贼人不安地回望。
“大哥,后头除了官差,还有辆单骑快马紧追不舍!”
驾车的贼人狞笑:
“管他作甚!”
“过了前头岔路便能甩开!”
距岔路口愈近,那单骑却猛然加速,以迅雷之势狠狠撞向马车后厢!
轰鸣声、呼喝声、马匹嘶鸣……齐齐涌入脑海。
无数衙役围拢。
烟尘弥漫间,我看清了马上之人的面容。
陆西洲。
殷红鲜血顺着他额角淌下,人早已昏死过去。
我焦急欲上前。
却似被无形屏障阻隔,动弹不得。
场景再转至医馆。
此次,我看见了肃王府长史。
郎中摇首叹息:
“世子爷的腿……终究是保不住了。”
子夜惊醒,冷汗涔涔。
我极力说服自己,那仅是噩梦。
可梦中情境过于真切。
是回想起来,亦觉血液骤冷的程度。
我摸出枕边短笺,手仍在抖。
“陆西洲,我要见你。”
他竟未眠:
“穿好衣裳,半炷香后至角门。”
“不,你此刻在何处?我即刻来寻。”
那边墨迹晕染,似在犹豫。
终是递来一个地址。
我见到陆西洲时,他立于小巷尽头的灯笼下。
身姿挺拔如松。
见我下车,他迈步向我走来。
喉间哽咽,我强忍泪意。
“前世,你的腿是如何伤的?”
“非为追徐央央,而是为救我,对否?”
陆西洲不语,脚步骤停。
似惊诧我如何得知。
“可是我不问,你此生便不打算言明?”
此次,他未迟疑。
“是。”
我气得眼眶泛红,却不知如何启齿。
僵持许久,陆西洲忽而蹙眉。
他牵着我往前走,我脚下却似灌铅。
陆西洲按我坐于巷口石墩。
“先坐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罐。
我垂眸,方见小腿被蚊虫叮了几个红肿。
他半蹲于地,细心为我涂抹药膏。
鼻尖更酸,我问他:
“你怎随身带着?”
“方才你说要来,这巷中蚊虫甚毒。”
“去前面药铺买的。”
他涂着药,沉默片刻方道:
“不告诉你,是不愿你因愧疚才来寻我。”
“本王所求,是你真心相许。”
我知晓后,心尖唯有钝痛。
我低声:“我……并非那等因愧疚便托付终身之人。”
陆西洲何等敏锐,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从我角度看去,恰见他耳根微红。
长久的静默。
静默到我心弦紧绷时,陆西洲终于收起瓷罐。
他坐于我身侧。
“后日放榜,你想入哪所学宫?”
“尚未想好,但此番想习岐黄之术。”
陆西洲略一思忖:
“去江南吧,近金陵,亦有上好的医馆与书院。”
6.
金榜张贴,我名次比预想更高。
顺利考入金陵最好的女医馆。
入学那日,是陆西洲相送。
他入国子监的时日比我晚几日。
为防前世的“意外”重演,陆西洲直接在金陵购置了一处三进宅院。
课业繁重便宿于学舍,闲暇便归家小住。
即便知他生财有道,听闻他一个夏末便赚足宅院钱时,我仍瞠目结舌。
去书院的马车上。
我坐于车厢内,不时偷觑他。
陆西洲今日身着玄色暗云纹锦袍,衬得下颌线愈发利落。
我抿了抿唇。
忽觉哪里不妥。
“陆西洲。”
“你今日,是孔雀开屏么?”
陆西洲侧目看我。
“从前在王府,我不也这般穿着?”
我细想,确是如此。
陆西洲偏爱深色衣袍,尤重料子与剪裁。
许是因我看惯了他那身素锦学袍吧?
不过从前怎未觉他这般俊朗?
入了书院,他一手提箱笼,一手牵我。
安顿妥当方离去。
不出所料,当日午后。
书院中热议的便是他。
“天爷,那郎君俊得我心跳如擂!”
“那是我表姐的夫君的族兄!”
“……”
我翻阅同窗递来的花笺,顺手转给陆西洲。
“肃王殿下好生招摇。”
附了张促狭的笑脸简画。
半盏茶后,陆西洲又将那花笺传回。
我点开细看,笺尾竟添了新墨:
“本王幼时寄居王府,人微言轻,只得素锦蔽体。今幸得功名,方敢以华服示卿。”
“若论招摇,不及某人及笄宴上,烟霞裙裾晃花了本王眼。”
“……”
我捏着花笺,耳根发烫。这人,竟还记得那夜游湖宴上我穿什么!可那明明是为了……罢了罢了。
翌日晨,陆西洲启程返京。
十日后,书院里关于他的议论非但未歇,反添了后续。
“快看!肃王府长史亲自递的帖子!”
“帖上写了什么?”
“肃王陆西洲,已与沈氏女漾定下婚约,特此告知,望诸君周知。”
“……”
这帖子被堂而皇之地贴在书院告示栏旁。我立在栏前,看着那铁画银钩的熟悉字迹,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这般昭告天下,是怕谁不知晓?
果然,不过半日,金陵城里便都传遍了。肃王殿下为护未来王妃清誉,竟不惜动用王府威仪,亲自“驱蜂逐蝶”。
“就知道这般品貌的郎君定是名花有主,不是有主也该有主了!”
“我就知道我是那本子里的路人群演。”
“……”
陆西洲的书信紧随而至,寥寥数语,霸道尽显:
“既入金陵,便打上本王印记。”
“省得宵小觊觎。”
我提笔回他,只画了个气鼓鼓的包子脸。
岁末将近,书院放了冬假。
金陵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陆西洲策马而来,接我归京过节。
车厢内暖炉融融,我窝在厚实的狐裘里,想起前世种种。
“陆西洲。”
“嗯?”
“从前每逢年节,你总打发我回娘家,说自己要去军中巡视,或是约了同僚。”
“是怕我觉得与你一起过节……无趣么?”
陆西洲执杯的手一顿,茶水微漾。他放下杯盏,将我往怀中拢了拢,下巴轻抵我发顶。
“嗯。幼时在王府,年节不过是多添两道冷菜。后来自己开府,更是清冷。怕你觉得委屈,不如让你归家热闹。”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可你知不知,我爹娘每次见我独自归家,都以为我们在闹别扭……”
“是我思虑不周。”他收紧了手臂,“往后岁岁年年,本王都陪着你。王府……也会热闹起来。”
窗外雪花纷飞,车厢内暖意弥漫,驱散了前世累积的孤寒。
马车行至京郊驿站歇脚。
陆西洲扶我下车,驿丞殷勤引路。
驿站大堂人声嘈杂,一佝偻着背的老驿卒正埋头清扫炭灰。擦肩而过时,他肩上的包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老卒惶恐躬身。
“无妨。”我摆摆手,目光却在他抬头的瞬间凝住。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前世机场那个乞丐的脸与眼前之人重合!
那个在绑架案后,因马车翻覆重伤致残,侥幸捡回一命的亡命徒!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我下意识抓紧了陆西洲的衣袖。
“怎么了?”陆西洲察觉有异,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眸色骤然一沉。他显然也认出了此人。前世追查此案时,这人的画像他曾反复看过。
陆西洲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身后,对驿丞淡淡道:“此驿卒看着面善,唤他来问话。”
那老卒被带到跟前,浑身抖如筛糠。他早已不是当年凶徒,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
“认得本王么?”陆西洲声音冷冽。
老卒扑通跪倒,涕泪横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当年……当年小的是猪油蒙了心……小的这条贱命已是王爷给的……”
无需审问,在陆西洲森冷的目光和强大的威压之下,老卒颠三倒四地将当年受人钱财、掳掠高门女的旧事吐了个干净,更提到了幕后隐约指向徐家的一丝线索。这印证了陆西洲前世的一些猜测。
尘埃落定,前世那场无妄之灾的阴影,在真凶卑微的恐惧中彻底消散。
陆西洲挥手让人将其押送官府,转头看我时,眼中戾气尽褪,唯余温柔。
“漾漾,都过去了。”
7.
除夕宫宴,觥筹交错。
陆西洲身为亲王,席间多有应酬。我坐于女眷席,安静品茗。
不多时,有内侍悄然引我至偏殿暖阁。
陆西洲已候在那里,解了大氅,只着亲王常服,身姿挺拔。暖阁内炭火足,他领口微敞,露出些许锁骨。
我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看什么?”他含笑走近,将我微凉的手拢入掌心。
“肃王殿下今夜,格外俊朗。”我诚实道,复又想起什么,故意板起脸,“像只开屏的孔雀。”
陆西洲低笑,俯身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本王这屏,只开给王妃一人看。”
他执起我的手,将一个温润之物放入掌心。
是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雕着缠枝并蒂莲,花蕊处一点天然沁色,宛如红豆。与他腰间那块旧佩质地截然不同,却隐隐呼应。
“幼时那块,是母妃遗物,伴我寒窗。这一枚,”他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红豆”,眸光深邃,“是本王心意,愿与卿,结发同心,岁岁莲(连)理。”
殿外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在这象征着团圆的时刻,我握紧手中玉佩,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且永不分离的圆满。
三载寒暑,转瞬即逝。
我于金陵女医馆结业,陆西洲也已在朝中站稳脚跟,更因几桩利国利民的新政深得帝心。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金吾不禁。
陆西洲牵着我,漫步于朱雀大街如织的人潮中。满城灯火璀璨,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比星辰更夺目。
“还记得那年望江楼外吗?”他忽然问。
怎会不记得?我下意识抚了抚唇,仿佛那被咬破的痛感还在。
“那时你凶得很,像头饿狼。”
陆西洲低笑,停下脚步,于万千灯火阑珊处拥我入怀。
“饿是真饿,”他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上我的额角,珍重无比,“却非因腹饥。”
“那时便想这般拥着你,看尽人世繁华,岁岁年年。”
“沈漾,”他唤我全名,目光灼灼如这满城华灯,“前世蹉跎,今生幸甚。本王此生所求,唯你一人而已。嫁我可好?”
没有凤冠霞帔的盛大场面,只有人潮喧闹中的一方静谧。他眼中映着灯火,也映着一个完完整整的我。
这一问,早已不需要答案。
我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不再是撕咬,而是缠绵的允诺。
“好。”
“岁岁年年,与君同。”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