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像一层薄薄的、半透的纱,慵懒地覆盖着小溪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熹微的天光,仿佛刚被细心擦拭过。水汽凝结在路旁野草的叶尖,颤巍巍地悬着,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砸在石板上,绽开一朵极小的、瞬间即逝的水花。空气清冽,带着泥土、草木和远处溪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深深吸一口,能凉到肺腑里去。
黑瓦覆盖的屋顶高低错落,像一片凝固的墨色波浪。此刻,这墨色波浪上,正升起一道道纤细的、乳白色的炊烟。它们起初是笔直的,袅袅婷婷,带着人间烟火特有的温度和慵懒,升到半空,便被那无所不在的薄雾温柔地接纳、缠绕、晕染开来,最终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炊烟,哪是晨雾。间或有几声鸡鸣犬吠,或是谁家妇人早起唤儿的声音,隔着雾气和距离传来,显得遥远而模糊,反倒衬得这清晨愈发宁静。
潺潺的水声是这宁静中永恒的背景音。它来自镇子中心蜿蜒而过的那条无名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量不大,却终年不息,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溪床里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激起细碎的白沫,唱着无人细听却永不停歇的歌谣。一座简陋却结实的石桥横跨溪上,桥面同样湿滑,布满深浅不一的岁月痕迹。桥下,溪流拐弯处,几块大青石半浸在水中,成了天然的浣衣石。此刻,已有三五个妇人蹲在石边,棒槌敲打湿衣的“啪啪”声清脆而有节奏地响起,伴着她们压低的、带着笑意的闲话家常,混合着水声,构成了小镇清晨最鲜活也最平实的乐章。
“张婶儿,昨儿夜里那风可真够邪乎的!听着跟鬼哭似的,呜噜呜噜地在房顶上滚,吓得我家那口子愣是没睡踏实!”一个挽着袖子的妇人一边用力搓着手中的粗布衣裳,一边对旁边的人说。
被称作张婶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微胖,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朴实和爽利。她正用力拧干一件洗好的外衫,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谁说不是呢!我家屋顶那几片茅草都给掀开了,噼里啪啦响了一宿,我这心也跟着吊了一宿!这不,一大早就央了隔壁的幽明那孩子,待会儿过来帮我拾掇拾掇。唉,这老房子,真不顶事。”
“幽明那孩子是顶好的,手脚麻利,心也善。”另一个妇人接口道,“小小年纪,比好些大人都顶用。张婶你算是有福气,摊上这么个好邻居。”
张婶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意,点点头:“是啊,那孩子,没得说。”
杨幽明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脚步轻快。他身形不算高大,但很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和同样质地的裤子,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精瘦有力的脚踝和一双沾满泥点的旧草鞋。他手里拎着个不大的工具篮子,里面放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柴刀、一小捆韧性极好的藤条、几块修补用的木板和一捧新割的、还带着露水的长茅草。目标明确地走向张婶家那座略显低矮的土坯茅草屋。
果然,张婶家屋顶的西北角,昨夜的风雨撕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几根断裂的茅草可怜巴巴地耷拉着,露出底下灰黄的草泥和支撑的木椽。雨水顺着豁口渗入,在屋檐下的泥地上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幽明啊,可算来了!”张婶正站在屋檐下焦急地张望,见他来了,立刻松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快瞧瞧,这给祸害的!我就怕夜里再下雨,那可真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了。”
“张婶,别急,我看看。”杨幽明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他放下篮子,仰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破损处,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检查了其他地方的屋顶状况。动作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熟练。
“还好,就这一处破得厉害点,其他地方看着还算结实。您帮我扶一下梯子。”他很快做出了判断。
张婶连忙应着,从屋后搬来一架旧木梯,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杨幽明试了试梯子的稳固,便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扶着梯子,利索地爬了上去。他的动作很稳,落脚点在湿滑的茅草和木椽之间精准地寻找着支撑,没有一丝犹豫和拖沓。很快,他就蹲在了破损的豁口旁边。
清晨微凉的风吹拂着他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他先是用带来的柴刀小心地清理掉豁口周围那些已经朽烂断裂的茅草和草泥,露出下面还算完好的木椽结构。接着,他拿起一块大小合适的木板,比划了一下,又用柴刀略作修整,然后将其稳稳地卡在两根木椽之间,作为新的基底。做完这些,他才拿起那捧新鲜的、带着韧性的长茅草,开始一层层、均匀细致地覆盖在木板上,手法娴熟得像是在编织一件艺术品。每铺好一层,他就用韧性极好的藤条将其紧紧绑缚固定在木椽上。他的手指灵巧而有力,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张婶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头,嘴里一刻不停地絮叨着:
“幽明啊,你这手艺真不赖,比你张叔强多了!那老东西,让他修个屋顶,比让他生个娃还难!”
“哎,你慢着点,脚底下踩实了!梯子滑!”
“对了,昨儿个听王记肉铺的祁成小子说,你们过两天打算去黑风崖采药?那地方可陡得很,千万小心着点!前年李拐子不就是在那儿摔断了腿?”
“家里还有两个馍馍,刚出锅的,热乎着呢,待会儿修完了婶给你拿。”
“这鬼天气,夜里刮大风,白天倒出太阳了……你瞧那日头,都钻出来了!也不知道今年井神祭那天会不会下雨,去年那雨下的,祭品都差点泡汤了……说起来,这两天打水,总觉得井水有点浑,不像以前那么清亮,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杨幽明一边专注地修补着,一边时不时简短地应一声:“嗯,知道了张婶。”“好的。”“没事,我稳着呢。”“谢谢张婶。”对于井水的异状,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下面仰着头的张婶,没接话,手上的动作却略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阳光渐渐刺破薄雾,变得有些晃眼。汗水顺着杨幽明的鬓角滑落,滴在刚铺好的茅草上。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压实最后一层茅草,绑紧最后一根藤条。终于,那个丑陋的豁口被一片整齐厚实的新茅草覆盖住了,与周围的旧草浑然一体,仿佛从未破损过。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牢固了,才舒了口气,小心地顺着梯子爬下来。
“好了,张婶,补好了。这几天应该不会再漏了。等这新草晒干些,就更结实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哎哟,可太好了!看着就牢靠!”张婶围着梯子,仰头看着修补好的屋顶,喜笑颜开,“累坏了吧?快歇歇!”她转身快步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就端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油纸边缘已经渗出了诱人的油渍黄印。
“喏,快趁热吃!婶子一早蒸的,放了点猪油渣,香着呢!”张婶不由分说地把盘子塞到杨幽明手里。
一股浓郁的麦香混合着猪油特有的荤香直冲鼻腔。杨幽明看着手里温热的馍馍,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张婶。”
“谢啥!跟我还客气!”张婶嗔怪地拍了他胳膊一下,“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这孩子,就是太见外。”
杨幽明也不再推辞,拿起一个馍馍,大大地咬了一口。暄软的面皮,带着麦子的清甜和恰到好处的嚼劲,里面零星点缀的猪油渣颗粒被蒸得半化开,咸香四溢,瞬间安抚了饥肠辘辘的胃。他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就着张婶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安静而满足地吃着这份朴实的早餐。阳光勾勒出他年轻而略显单薄的侧影,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闪着微光。他顺手从工具篮里拿起一根沾着晨露的草茎,无意识地在指间捻动着。
小溪镇并不大,主街也就那么一条,沿着溪水延伸。王记肉铺就开在主街靠近石桥的拐角处,位置显眼,是镇上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当杨幽明修好屋顶,吃着热馍馍的时候,肉铺早已开张,迎来了第一波喧嚣。
肉铺的门面不大,门口支着一个结实的厚木案板。案板上方挂着油光锃亮的铁钩,钩着半边刚宰杀不久、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肥猪。猪身被利落地分解开来,不同部位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堆得像小山,油光水滑;精瘦的后腿肉纹理分明;肥厚的板油白花花的晃眼;还有猪蹄、猪头、下水等等,琳琅满目。案板边缘立着一把沉重的剁骨刀和几把大小不一的切肉刀,刀刃都磨得雪亮。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新鲜的生肉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木案板的木头味以及地面冲洗后留下的湿漉漉的水汽。这味道,是王记肉铺特有的招牌。
此刻,肉铺的主角无疑是郑祁成。他系着一条被油污和血渍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围裙,袖子高高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他正站在案板后,一手按着一大块带骨肋排,一手抡着那把沉重的剁骨刀。
“嘿——!”
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喝,剁骨刀带着风声重重落下!
“咔嚓!”
一声脆响,骨头应声而断,碎骨屑飞溅。郑祁成动作麻利地将剁好的肋排拨到一边,抹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也不管那汗珠是否混着案板上的血水点子。他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洋溢、仿佛能融化初冬寒冰的笑容,冲着案板前等候的顾客大声吆喝:
“来嘞!新鲜出栏的大肥猪!瞧这五花三层,肥的流油,瘦的透亮!炒着吃香掉牙,炖着吃软糯化渣!大娘,您来点?给您切最漂亮那块!”
“哟!赵叔!今儿个收获不小啊!嚯,这袍子够肥的!来来来,刚剔下来的大棒骨,炖汤最是滋补!给您来两根?搭两块猪肝,补血!”
“李货郎!赶早集啊?辛苦辛苦!来点猪油渣?早上刚熬的,嘎嘣脆,香着呢!带点路上当零嘴顶饿!”
“钱老伯,您要的猪板油!给您留得足足的!回去炼油,炒菜喷喷香!”
他的声音洪亮,语速极快,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充满了活力。对每一个顾客,他都能准确地叫出称呼,热情地打招呼,插科打诨,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砍价还价的,他应对自如,嘻嘻哈哈间既不让顾客吃亏,也保住了自己的利;熟客来了,他总能记得对方上次买了什么,这次喜欢哪块肉,甚至能聊上几句对方家里的闲事。
肉铺前围拢着各色人等。有背着猎弓、拎着几只野兔山鸡、风尘仆仆的猎户老赵和他几个同伴,正等着买些猪骨猪肝回去炖汤。老赵看着案板上油汪汪的肥肉,咂摸着嘴。有扛着锄头、裤腿上还沾着泥巴的农夫,盘算着割点肥膘回去熬油。有挑着担子、准备去集市卖货的货郎,被那刚出锅的猪油渣香气吸引,掏着零钱。还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精打细算地挑选着今天一家人要吃的份量。
这里是小镇的脉搏之一,是信息流动的漩涡中心。买卖肉食的间隙,各种或真或假、或大或小的消息也在此交换、传播。
“听说了吗?江国京城那边,大王好像要搞什么新政?动静不小呢!”一个穿着稍体面的中年男人一边等着切肉,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嗨,天高皇帝远,管他什么新政旧政,咱老百姓,有口肉吃,有间屋住,就知足咯!”旁边的农夫不以为然地接口。
“话不能这么说,”卖货的李货郎消息灵通,插嘴道,“我昨儿个从邻镇回来,听那边茶馆的说书先生讲,新政好像跟税赋、徭役有关,还牵扯到各地的学宫什么的……好像是什么‘丞相新政之影’?听着玄乎。”
“学宫?”郑祁成一边利索地给一位大娘切好五花肉,用干荷叶包好,一边好奇地搭话,“那跟咱这小溪镇八竿子打不着吧?咱镇上的孩子,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谁还指望考状元不成?”他麻利地接过铜钱,掂了掂,塞进腰间的钱袋里。
“那可不一定,”李货郎摇摇头,“真要动学宫,说不定以后咱这穷乡僻壤也能沾点光?听说朝廷要派什么‘使者’下来视察各地教化呢……”
“使者?啥时候来?来咱这儿?”郑祁成来了兴趣,刀都停了一下。
“谁知道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谁知道真假。”李货郎耸耸肩。
这时,猎户老赵买好了猪骨和猪肝,用草绳捆好拎在手里。他凑近案板,对郑祁成道:“祁成小子,看见幽明没?跟他说一声,要是这两天去黑风崖采药,可得小心点,最好别去西边那林子,更别靠近黑沼泽那旮旯。”
郑祁成正在剁一块硬骨头,闻言“砰”地一声把刀砍在案板上,抬头问:“咋了赵叔?那地方又出啥幺蛾子了?”他围裙的前襟上,几滴新鲜的血珠正慢慢渗开。
老赵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邪性!最近那林子里不太平,畜生都跟疯了魔似的,见人就龇牙,凶得很!昨儿个我们追一头瘸腿鹿,眼瞅着它窜进黑沼泽边那片死林子,结果……结果林子里突然腾起一股子黑雾,那鹿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没了影!紧接着就听见里面传来…传来像骨头被嚼碎的嘎嘣声!渗人!太渗人了!你们小年轻,听叔一句劝,离那儿远点!”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道新鲜的、浅浅的抓痕。
一股寒意似乎随着老赵的话悄悄爬上了脊背。郑祁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他看了看老赵脸上的伤,又看了看西边镇外黑风崖的方向,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和警惕。“成,赵叔,我记下了!回头就跟幽明说。您也当心点。”
“嗯,走了!”老赵点点头,拎着东西,和同伴一起大步流星地走了。
送走老赵,肉铺前暂时清静了点。郑祁成呼了口气,拿起一块粗糙的抹布擦了擦案板和刀上的血水油污。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炽热,晒得人皮肤发烫。他解开围裙上方的两颗扣子透气,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汗衫领口。就在他低头整理围裙的瞬间,他胸前衣服内衬里,似乎有什么硬物隔着布料微微凸起了一个轮廓——那是他贴身藏着的那面祖传的黄铜护心镜。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那凸起的位置,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温热感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按了按那个位置,入手一片冰凉坚硬的触感。
“屁用没有的老古董……”郑祁成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抱怨护心镜的沉重,又像是在驱散心头因老赵的话而升起的那一丝不安。他重新系好扣子,抬起头,脸上那招牌式的、充满活力的笑容又扬了起来,对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中气十足地再次吆喝开:
“新鲜的猪肉嘞——!走过路过别错过!”声音洪亮,盖过了溪水的潺潺,在渐渐喧嚣起来的小镇清晨里回荡。
肉铺的喧嚣和生肉气息被溪水带来的风渐渐吹散。杨幽明告别了张婶,拎着空了的工具篮子,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继续往镇子深处走去。他吃完了那两个香喷喷的馍馍,胃里踏实了,脚步也更轻快了些。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小镇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黑瓦白墙,错落有致,溪水如一条银亮的绸带,穿镇而过。
走过石桥,离主街稍远些的地方,空气的味道悄然发生了变化。浓烈的肉腥味被另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气息取代。那是一种混合了无数草木精华的味道:有晒干草药的陈香,有新鲜根茎被切开时散发的泥土气与微辛,有花朵晒蔫后残留的甜腻,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这气味仿佛拥有实体,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它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稍稍隔开。
气味的源头,是溪边一座孤零零的草庐。
草庐背靠着一小片疏朗的竹林,面朝着潺潺的溪水。墙壁是用混着稻草的黄泥夯筑而成,已经有些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竹篾骨架。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比张婶家的要整齐厚实许多,在阳光下泛着干燥的金黄色。几根粗壮的竹竿搭成的架子靠在草庐向阳的墙壁上,上面层层叠叠地摆放着十几个圆形的竹匾。竹匾里摊晒着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的植物。
有的像扭曲盘结的老树根,表皮粗糙黝黑,带着泥土;有的是一捆捆细长的、带着绒毛的茎秆,顶端开着不起眼的小黄花;有的是大片的、边缘呈锯齿状的深绿色叶子,叶脉清晰;有的则是颜色鲜艳、形状奇特的干枯花朵,花瓣蜷缩着,却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绚烂。还有晒成深褐色的菌菇、带着尖刺的果实、包裹着白色蜡质的种子……空气中那混合的奇异香气,正是从这些沉默的植物身上散发出来,在阳光的烘烤下变得更加浓郁。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缕极其淡薄、却令人莫名心悸的腥甜气息,时隐时现,如同毒蛇的信子,藏匿在草木的芬芳里。
草庐的门紧闭着。一扇小小的木格窗半开着,窗纸有些发黄破损。就在杨幽明提着篮子,放轻脚步从草庐前经过时,那半开的窗后,一个佝偻瘦小的人影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人影的动作似乎有些急促,像是在躲避阳光,又像是在藏匿什么。杨幽明只瞥见一角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粗布衣袖,以及一只枯瘦、指节异常突出的手,正将窗台上某种形状扭曲、颜色暗沉得近乎发黑的干枯植物迅速拿开。窗后人影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专注,甚至……微微的颤抖。
杨幽明认得那是药婆婆。镇上唯一懂点医术草药的人,脾气有些古怪,深居简出,除了必要,很少与镇民来往。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加快了些脚步。草庐里那股奇异的混合香气,此刻似乎也变得有些沉重,那缕若有若无的腥甜味仿佛清晰了一瞬,让他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他没有停留,径直走了过去。草庐恢复了寂静,只有竹匾里的草药在阳光下无声地蒸腾着它们复杂的生命气息。窗后,再无动静。
刚走出药庐气息笼罩的范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的声音便强势地闯入了耳中。
“叮——当!”
“叮——当!”
声音沉闷、厚重、极富节奏感,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沉稳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坚硬的金属上,迸发出短促而震撼的回响。这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原始的、滚烫的热力,瞬间驱散了刚才在草庐前感受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阴郁。
声音来自前方不远处,一座用粗大原木和厚实石块垒砌而成的低矮房屋。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宽大的、敞开的厚重木门。门口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方挂着一块被烟熏火燎得乌黑的木牌,上面用烧红的烙铁烫着一个歪歪扭扭却筋骨虬结的“铁”字。一股灼热的气浪伴随着浓重的炭火味和金属腥气,从敞开的门洞里汹涌而出。
这就是石坚的铁匠铺。
杨幽明走到门口附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稍远一点能看清里面又不会被火星溅到的位置。铺内的景象极具冲击力。
光线昏暗,巨大的炉膛占据了铺子中央,里面炭火正旺,炽白的焰心包裹着几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散发出逼人的高温,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明暗不定,扭曲晃动。鼓风用的巨大皮囊被一个半大小子(应该是石坚的学徒)吃力地拉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将更多的空气送入炉膛,火焰随之猛地窜高,发出“呼呼”的咆哮。
铁匠铺的主人石坚,就站在这片光和热的中心。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微微驼着背,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上身赤裸着,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水和油污混合的亮光,一块块虬结如铁的肌肉随着他每一次挥锤的动作而贲张起伏,线条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只穿着一条同样沾满煤灰和火星洞的粗布裤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筋肉盘结、汗毛浓密的小腿。他的右腿似乎有些不便,站立时重心明显偏向左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挥锤的精准和力量。
他正用一把巨大的长柄铁钳,从炉火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发亮、几乎软化的铁料,稳稳地放在厚重的铁砧上。那铁砧黝黑沉重,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锤印。紧接着,他右手抡起那柄比郑祁成剁骨刀沉重数倍的大铁锤。
“喝!”一声低沉的吐气开声,仿佛闷雷滚过。
“当——!!!”
铁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通红的铁块上!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四散飞溅!赤红的铁屑在锤头下变形、延展、溅射开来,如同熔岩的喷发!有些火星甚至飞溅到门口的青石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焦黑印记。
石坚沉默着,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铁锤砸落的巨响在铺内回荡。他眼神专注得可怕,紧紧盯着铁砧上那块被反复锻打、形状不断变化的金属,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世界。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宽阔的脊背、粗壮的脖颈上流淌下来,滴落在滚烫的铁砧和地面上,瞬间化作白烟。他左手稳稳地操纵着铁钳,不断翻动、调整着铁块的位置和角度,右手的重锤则以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落下,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需要塑形的地方,力量传递得均匀而透彻。那瘸了的右腿,在每一次发力时都绷紧如弓弦,支撑着他庞大身躯的每一次力量爆发。
在那些四散飞溅、如同金红色流萤般的火星中,杨幽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异样。在绝大多数橙红炽热的火星里,偶尔会夹杂着一两点极其微小的、颜色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幽蓝色火星!它们不像其他火星那样转瞬即逝,反而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在爆开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下,仿佛在抵抗着消散的命运,闪烁着一种冰冷、神秘、与周围灼热火红格格不入的光芒,然后才不甘地湮灭在空气中。这景象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就在石坚一次大幅度的转身,侧对着门口,抡锤砸向铁料中心时,杨幽明清晰地看到他左臂外侧,一道狰狞的伤疤!那伤疤从肩胛骨下方一直延伸到接近肘弯,深可见骨,即使愈合多年,依旧像一条巨大的、暗红色的蜈蚣趴伏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随着肌肉的起伏而微微扭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铺内的热浪和震耳欲聋的敲击声,混合着那转瞬即逝的幽蓝火星和沉默铁匠身上触目惊心的旧伤,形成了一幅极具力量感又带着一丝诡异和沉重气息的画面。杨幽明感觉自己的脸颊被热浪烘烤得发烫,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出声打扰,拎着篮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熔炉地狱般的领域。那“叮当”的巨响,在他走出很远后,依然清晰地回荡在身后。
离开了灼热与铁腥交织的铁匠铺,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清凉而灵动。溪水的潺潺声重新占据了主导,带着洗涤心灵的清澈感。
杨幽明沿着溪岸,朝着镇西古井的方向走去。溪水在这里变得平缓开阔,形成了一小片浅滩。清澈见底的溪水冲刷着圆润的鹅卵石,水草如绿色的丝带,随着水流柔慢地摇曳。阳光透过岸边柳树的枝叶,在水面上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
这片浅滩,是镇上孩子们的乐园。
此刻,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正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在及膝深的溪水里嬉戏。他们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哈哈!抓到了!我抓到了!”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兴奋地尖叫着,双手紧紧捂着,清澈的溪水从她的指缝间漏出。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捧出水面,张开一条缝,只见一只小小的、青黑色的河虾正在她掌心惊慌失措地弹跳着。
“哇!小丫真厉害!”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羡慕地叫道。
“看我的!”另一个稍大点的男孩屏住呼吸,猛地俯身,双手迅疾地插入水底的石缝里摸索。哗啦一声水响,他直起身,手里赫然抓着一条巴掌大的、银鳞闪闪的小鱼!小鱼在他手里拼命甩尾挣扎,溅了他一脸水珠,引得他哈哈大笑。
“我也要抓大的!”虎头虎脑的男孩不甘示弱,也埋头在水里搜寻起来。他们弯着腰,撅着小屁股,小脑袋几乎要埋进水里,眼睛瞪得溜圆,仔细搜索着石缝和水草间每一个可能藏匿鱼虾的角落。欢笑声、惊叫声、水花泼溅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无忧无虑的童真。
杨幽明站在岸边的树荫下,看着这群嬉闹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纯粹的快乐似乎也感染了他,驱散了清晨在药庐和铁匠铺感受到的那丝沉重。他放下篮子,目光柔和地追随着孩子们的身影。
就在这时,那个叫小丫的女孩,似乎在水底的石缝里摸到了什么。她用力一抠,带起一小片浑浊的泥沙,手里攥着一块刚从水底捞起来的石头。
“咦?这是什么石头?好黑呀!”小丫好奇地把石头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那石头约莫鸡蛋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沉甸甸的墨黑色,不像溪里常见的鹅卵石那样圆润光滑,表面反而有些坑洼粗糙,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在阳光下,这块石头也丝毫不见反光,反而有种吸光的诡异感,黑得有些瘆人。更奇怪的是,石头表面似乎还沾着一层极其粘稠、颜色暗绿的滑腻苔藓,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腐败泥土混合着铁锈的怪味。
小丫皱了皱小鼻子,显然不太喜欢这味道和石头沉甸甸、冷冰冰的触感。“不好看!臭臭的!”她撇撇嘴,随手就把那块黑色的石头又扔回了溪水里。
“噗通”一声轻响。
石头落水的地方,一小圈浑浊的、带着暗绿色丝絮的水晕荡漾开来,很快又被清澈的溪流冲散。那块石头沉入水底,消失在鹅卵石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孩子们继续追逐着鱼虾,对这小小的插曲毫不在意。
岸边的杨幽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记得以前在溪边玩耍时,从未见过这种颜色和质地的石头。那石头上粘附的暗绿色苔藓,还有那丝怪异的味道,让他莫名地想起了猎户老赵警告里的“黑沼泽”。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他心底悄然扩散开。他望着那块石头沉没的地方,清澈的溪水依旧欢快地流淌,似乎什么也未曾改变。
带着一丝被孩童嬉闹冲淡、又被那块怪石重新勾起的不安,杨幽明拎着篮子,终于走到了镇子的最西头。这里相对僻静,几座老旧的土坯房疏落地分布着。镇西古井,就坐落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老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壮得需要三四人才能合抱,树皮虬结如龙,深深浅浅的沟壑里沉淀着岁月的风霜。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枝繁叶茂,浓密的绿荫遮蔽了下方一大片空地,即使在炎热的正午,这里也显得格外阴凉。树下摆放着几张磨得油光发亮的长条石凳。
古井的井口用厚重的青石板砌成,边缘光滑圆润,是无数代人提水绳索摩擦留下的痕迹。井口不大,仅容一只水桶上下。井沿的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几簇细小的青苔和蕨类植物,增添了几分古朴的气息。此刻,井水幽深平静,如同一面古老的铜镜,倒映着头顶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点点天光。
石凳上,坐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们摇着蒲扇,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夏衫,享受着槐树荫下的清凉。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眼神却大多平和安详,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他们的话题,正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古老祭祀——井神祭。
“……要说这井神祭啊,最讲究的就是心诚。”一位戴着破旧毡帽的老人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祭品倒不一定要多金贵,三牲六果,自家地里出的最好,心诚则灵嘛。”
“是啊,”旁边一个精瘦、留着山羊胡的老人接口,蒲扇摇得呼呼响,“咱这口井,养活了小溪镇多少代人?水清甜,从来没干过,也没听说闹过什么邪乎事,这都是井神爷保佑!祭一祭,是应该的。”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不过……你们有没有觉着,这两天打上来的水,好像没以前那么透亮了?看着……有点浑?”
坐在最边上,一直眯着眼仿佛在打盹的胖老头,闻言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说:“老眼昏花了吧?我看清亮得很!是你家水桶没刷干净!”他拿起放在脚边的葫芦瓢,探身从放在井沿的一个木桶里舀起半瓢水,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清澈的井水在瓢里晃荡,映着他苍老的面容。“喏,这不挺好?”
山羊胡老人被呛了一句,有些不服气地嘟囔:“谁老眼昏花了?昨儿个打水时真觉得有点浑……”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井沿石,“这石头摸着,好像也比往年这时候凉一点?往年夏天摸着温温的,现在总觉得有点冰手。”
毡帽老人呵呵笑了两声,用蒲扇点了点他:“老李头,你就是心思重!井水冬暖夏凉,这都多少年的老理了?摸着凉点有啥稀奇?”他话锋一转,似乎想驱散这关于井水的微小疑虑,将话题引向了更古老、更宏大的传说,“说到老辈子传下来的东西,你们还记得不?咱们这井神祭的由头,其实跟更古早的一个传说也沾着点边儿呢!”
他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追忆的光芒,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庄重和讲述古老故事特有的韵律感:
“老辈儿的古话儿里讲啊,在那比最老的老人还要老得多、多得多的年头里,天地还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天是冷的,地是冻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能冻掉人的耳朵鼻子!咱们人的老祖宗啊,活得比山林里的野兔还惨,只能挤在冰冷的山洞里,靠着啃生肉、嚼草根活命,还得提防着比房子还大的猛兽来叼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也沉浸在那远古的黑暗和寒冷中,蒲扇也忘了摇。
“就在这冻死人的黑暗里,咱们人族啊,出了第一位真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名字,就叫——燧!”
“燧?”胖老头和山羊胡都来了精神,连杨幽明也悄悄走近了几步,放下篮子,靠在槐树粗壮的树干上,安静地听着。关于燧皇的传说,在镇上的私塾里,在老人的故事里,他听过很多次,但每次听到,心头依然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对!燧!”毡帽老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他不是天生的神,也不是什么妖魔变的,他就跟咱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是咱们人族的头领!他看着自己的族人冻得发抖,饿得皮包骨头,看着娃娃们在黑暗里吓得哇哇哭,他的心啊,比那冻土还疼!”
老人似乎完全进入了讲述者的角色,枯瘦的手微微比划着:
“他不甘心!他不信人就该这么活着!他天天琢磨,天天想。有一天啊,老天爷发怒了,咔嚓嚓!打了一个大炸雷!那雷啊,劈倒了一棵老枯树!就在那枯树被劈断的地方,燧看到了……看到了光!看到了热!他看到了雷劈木头时,迸出来的……火!”
“火?”山羊胡老人适时地发出疑问,虽然他知道结局,但依旧被这古老的讲述吸引。
“对!火!”毡帽老人激动地用蒲扇拍了一下大腿,“那是天地间最神奇的东西!它能驱散黑暗,它能带来温暖,它能烤熟食物,它能让猛兽害怕!燧明白了,这是老天爷给咱们人族的活路!”
“他豁出去了!他找来最硬的木头,用石头不停地钻,不停地磨!手掌磨破了,流出的血染红了木头!胳膊累得抬不起来,他就用牙咬着帮忙!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心里就一个念头——要把这火种,从老天爷手里抢过来,留给人间!”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连树上的蝉鸣似乎都低了下去。
“不知道钻了多久,磨了多少天……就在燧自己都快要累死、渴死、绝望的时候……‘呼’地一下!烟冒出来了!火星子蹦出来了!火!着了!”
“燧皇!他就是咱们人族的燧皇!第一位点燃了火种,把咱们从黑暗和寒冷里救出来的圣皇!”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激动,仿佛亲眼见证了那远古的奇迹,“他教会了族人用火,用火驱散了寒冷,照亮了黑夜,烤熟了食物,吓退了猛兽!他带着族人,用火当武器,向着那些高高在上、把咱们当猪狗牛羊使唤的凶神恶煞发起了挑战!那一仗啊……打得天昏地暗,打得血流成河……燧皇最后……最后把自己都烧成了照亮天地的火……硬是把那旧天庭的根基给……给烧塌了一角!”
老人说到最后,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唏嘘和崇敬。胖老头和山羊胡也沉默着,脸上是同样的肃穆。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应和着这古老的悲歌。
杨幽明靠在树干上,听得入了神。燧皇钻木取火,点燃人族希望之火的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此刻,在古井旁,在老槐树下,听着老人用最朴实的乡音讲述,感受着那份穿越万年的悲壮与不屈,他胸中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激荡。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那把用布条缠裹着刀柄的旧柴刀。这把父亲留下的遗物,刀身早已发钝,布满划痕。就在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木柄时,一股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暖意,似乎从刀柄深处极其短暂地透了出来,熨贴着他的指尖,随即又消失无踪。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听了燧皇故事后心头的热血激荡所致。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幽深的古井。井水平静无波,倒映着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和一小片蓝天。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井口石沿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了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那乌鸦个头不大,羽毛黑得如同最深的夜,没有一丝杂色。它静静地站在冰冷的青石井沿上,歪着小小的脑袋,一双血红的、仿佛浸透了血珠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冷冷地凝视着槐树下的杨幽明!
那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非生物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审视。杨幽明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绷紧。
“呱——!”
一声嘶哑难听的啼叫骤然划破了古井旁的宁静!乌鸦猛地展开漆黑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朝着镇外黑风崖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枝叶掩映的天空中。
“晦气!”山羊胡老人被乌鸦的叫声吓了一跳,不满地啐了一口。
“这黑老鸹,怎么跑这儿来了?”胖老头也皱起了眉头。
只有那讲故事的毡帽老人,望着乌鸦飞走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摇着蒲扇,喃喃地重复着刚才故事里的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火种不灭……火种……不灭啊……”
杨幽明默默地收回目光,弯腰拎起了自己的工具篮子。古井水面,因为乌鸦的起飞而漾开的一圈圈涟漪,正缓缓地、无声地消散。水面之下,靠近井壁的地方,似乎有几缕异常浓绿、滑腻的水草,在幽暗的光线中,悄然地、缓慢地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