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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泪_精选章节

1 泪尽重生

前世泪尽而亡的林黛玉睁眼,回到贾府抄检大观园那夜。

宝钗送来安神茶:“妹妹这般多愁善感,何苦来哉?”

她含笑饮尽,从此再不落泪。

诗社夺魁,众人笑她诗风大变。

她焚毁《葬花词》原稿:“眼泪还够了,该用诗稿抵债。”

北静王求娶那日,她递上诗稿:“王爷若喜欢,这些诗都归你。”

登船离京时,宝玉追来哭喊。

黛玉将诗稿撒入江中:“欠你的泪,都还清了。”

2 潇湘惊魂

潇湘馆里,死气沉沉,如同墓穴。窗外的竹影在微弱的烛光下摇曳,投下鬼魅般扭曲的痕迹,缠绕在床榻边。空气凝滞,弥漫着药汁苦涩的腥气,混杂着香炉中最后一点残香燃烧殆尽的焦糊味,令人窒息。林黛玉躺在那里,单薄得像一片被风揉皱的枯叶,贴在冰冷的锦褥上。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断绝,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是生命仅存的最后一点挣扎。

“宝玉…你好…”

那声未尽的、浸透了血泪的呼唤,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猛地刺穿了她混沌的意识。前世冰冷的绝望,临死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被封印的潮水,轰然冲垮了堤坝,瞬间灌满了她此刻的魂魄。她不是在等死,她是死过一次了!是死在那个人的负心薄幸里,死在贾府这吃人的锦绣牢笼里,死在自己流尽的眼泪里!

一股冰冷的战栗猛地攫住了她,濒死的身躯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她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蜷起,死死抠进身下的锦褥,指甲几乎要嵌进丝线里去。肺腑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逼得她弓起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要将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都呕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衰败的经络,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姑娘!姑娘!”紫鹃带着哭腔的呼唤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她颤抖的手慌乱地拍抚着黛玉单薄的背脊,试图压下那撕心裂肺的呛咳,“您撑着点,药…药马上就熬好了…”

药?黛玉在剧烈的喘息间隙扯出一个无声的惨笑。前世灌下去多少碗苦汁?终究没能救回她这条命,也没能救回她那颗心。冰凉的泪水本能地涌上眼眶,沿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那熟悉的、带着绝望咸涩的味道,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滔天的恨意!就是这东西!就是这懦弱的、无用的眼泪,把她自己淹死了!

不能哭!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深处,带着前世濒死的彻悟。她猛地咬住下唇,力道之大,齿间瞬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尖锐的痛楚刺穿了肺腑的灼烧,也奇迹般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泪意。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越过紫鹃泪痕斑驳的脸,死死钉在床头小几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叠泛黄的诗稿。最上面一页,墨迹被泪水晕染开,模糊了字迹,却依稀可辨——《葬花词》。那是她心血的凝结,是她悲愁的化身,是她前世为情所困、泪尽而亡的墓志铭!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决绝,混杂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欲,猛地攫住了她。她伸出枯枝般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抓住那叠诗稿!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濒死的呻吟。

“姑…姑娘?”紫鹃被她眼中骤然迸射出的、全然陌生的寒光慑住,拍抚的手僵在半空。

黛玉没有看她。她死死攥着那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她前世那不堪回首的、被泪水泡得发胀的命运。她用尽力气,将这浸透了她前世所有哀愁与血泪的诗稿,狠狠摔了出去!

纸张如折翼的蝶,无力地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她前世凋零的生命。

“咳咳…好…好得很…” 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泪…还够了…”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空洞的眼神扫过地上散落的诗稿,最终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投向那深不见底的、名为贾府的黑潭,“该用…别的…来抵债了。”

紫鹃被这从未有过的、淬了冰的森然语气冻得浑身一颤,呆呆地看着自家姑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3 安神茶局

日子被黛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撕扯着,一天天往前挪。她不再倚着栏杆望花落泪,不再对着秋雨自伤自怜。药,她按时喝,饭,她勉强咽,像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差事。潇湘馆安静得可怕,只有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什么。紫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总觉得姑娘像换了个人,那双曾经盛满秋水的眸子,如今幽深得像结了冰的古潭,偶尔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抄检大观园那场闹剧带来的硝烟还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压抑和猜忌。宝钗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踏进了潇湘馆的门槛。她步履依旧从容,脸上带着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仿佛那夜的刀光剑影从未惊扰过蘅芜苑的平静。

“林妹妹,”宝钗的声音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柳丝,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那夜闹得那样凶,想必惊着你了。我瞧着你这几日精神还是不大好,特意熬了碗安神茶来。” 她示意身后的莺儿将一个精巧的食盒放在小几上,亲手揭开盖子,一股温和的药香混合着枣仁的甜气袅袅散开。白瓷碗里,茶汤清亮。

宝钗端起茶碗,递到黛玉面前,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妹妹素来心思重,”她温言劝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人般的了然与不易察觉的优越,“这般多愁善感,何苦来哉?凡事看开些,身子才要紧。” 这话听着是关怀,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黛玉过往的痛处。

紫鹃站在一旁,紧张地绞着衣角,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她记得从前,姑娘听了这样的话,即便不反驳,眼底也会泛起委屈的涟漪。

黛玉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宝钗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宝钗无懈可击的笑容,却深不见底。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浅,甚至称不上是一个笑,更像是对某种虚妄的嘲弄。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接过那温热的瓷碗。指尖触到碗壁,温热的触感却丝毫透不进她冰冷的肌肤。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碗沿凑到唇边,微微仰头。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枣仁的微甜和药草的微涩。她喝得很平静,喉间没有一丝阻滞,仿佛饮下的只是一杯清水。

“多谢宝姐姐费心。” 黛玉放下空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她的目光掠过宝钗,投向窗外那几竿翠竹。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深不可测的心绪。

宝钗脸上的笑容似乎凝滞了那么一瞬,她看着黛玉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又看了看那空空的碗底,准备好的宽慰话语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林妹妹,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琉璃,温顺依旧,却冰冷坚硬,让她所有带着暖意的试探都滑不留手地落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悄然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4 诗社风波

秋意渐浓,大观园里金菊怒放。海棠诗社的帖子又送到了潇湘馆。紫鹃捧着帖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姑娘,您这身子骨…要不还是推了吧?园子里刚闹过那一出,人心惶惶的,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黛玉正坐在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神却落在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叶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投下清冷的光晕。她闻言,缓缓转过头。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孤高或自怜,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水,水底却仿佛有幽暗的火在烧。

“热闹?”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去看看也好。” 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紫鹃心头莫名一紧,不敢再劝。

藕香榭临水轩敞,早已布置妥当。各色名品菊花争奇斗艳,丝竹之声隐隐。三春、宝玉、宝钗、李纨等人都已到了,或赏花,或低声谈笑。气氛看似融洽,却总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谨慎和压抑。宝玉的目光一直不安地瞟向入口处,直到看见那抹纤细的素色身影在紫鹃搀扶下缓缓走来,才猛地松了口气,眼中瞬间涌起复杂难辨的光彩,有欣喜,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愧疚。

“林妹妹来了!”探春笑着招呼,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黛玉微微颔首,步履虚浮,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在预留的位置上坐下,姿态沉静,对周遭投来的或关切、或好奇、或隐含审视的目光恍若未见,只安静地看着眼前案几上摆放的笔墨纸砚。

“今日以菊为题,”李纨作为社长,定了基调,“不拘律绝,大家随意抒怀便是。”

众人纷纷提笔凝思。宝玉心不在焉,目光总忍不住瞟向黛玉,见她垂眸静坐,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心中更是刀绞一般。宝钗执笔沉稳,片刻便已有了腹稿,气定神闲。

黛玉也拿起笔。她的手指纤细依旧,却异常稳定。蘸墨,落笔。没有沉思,没有推敲,笔下流淌出的诗句却让偶然瞥见的惜春微微睁大了眼睛。

“金甲满园战西风,秋香何必论雌雄。莫道霜寒无颜色,且看枝头万点铜。”

词句粗犷,意象刚硬,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与秋菊争锋的悍然之气。这哪里是昔日那个“孤标傲世偕谁隐”的林潇湘?这分明是…是赳赳武夫的口吻!惜春惊讶得忘了掩饰,看向黛玉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

黛玉写完,搁下笔,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涂鸦了一首打油诗。

众人陆续完成。宝钗的诗雍容典雅,含蓄蕴藉,引得一片称赞。探春的诗也清奇不俗。轮到黛玉时,李纨拿起她的诗笺,念了出来。

“‘金甲满园战西风’…” 李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诗句一出,藕香榭里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在欣赏宝钗诗作的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黛玉,脸上写满了惊愕、不解,甚至有些滑稽的茫然。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声短促的笑声打破了寂静。接着,低低的笑声像水面的涟漪般漾开。史湘云更是直接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哎哟!林姐姐!你这诗…这诗…哈哈…‘且看枝头万点铜’?哈哈哈!莫不是把咱们的菊花,都看成铜钱串子啦?有趣!真真有趣得紧!” 薛宝琴也掩着嘴,肩膀微微耸动。

宝玉的脸色却瞬间变了,他猛地看向黛玉,眼中是急切和痛心:“林妹妹!你…” 他想说什么,却在黛玉抬眸望来的瞬间哽住了。那双眼睛,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疏离,仿佛周遭的哄笑与她毫不相干。

宝钗也看着黛玉,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了然和几不可察的放松。她温声道:“林妹妹病体未愈,心思不在诗上也是有的。这诗…倒也质朴率真,别有一番意趣。” 这话听起来是解围,实则更坐实了黛玉的“不在状态”和“粗率”。

哄笑声中,黛玉安静地坐着。那些笑声,那些目光,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落在她身上,却惊不起一丝涟漪。她甚至微微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轩外一盆开得正盛的“紫龙卧雪”,仿佛在欣赏一件与己无关的珍品。

只有紫鹃,紧紧攥着手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看着姑娘平静得可怕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姑娘变了,变得让她害怕。那平静下面,藏着怎样翻天覆地的风暴?

5 焚稿断情

潇湘馆的夜,更深了。白日里藕香榭的喧嚣与哄笑,如同隔世的尘嚣,被厚重的门帘彻底隔绝在外。案头烛火跳跃,不安分地舔舐着空气,将黛玉孤寂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沉默地晃动着,像一只蛰伏的、随时要扑出的兽。

紫鹃早已被她屏退。此刻,这方寸之地,只剩下她,和那一叠在烛光下泛着陈年旧伤的纸。

黛玉枯瘦的手伸向案头最底层那只尘封的旧檀木匣。指尖拂过冰凉的铜扣,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匣盖开启,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与淡淡霉味的、属于过往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整齐地躺着她前世的心血,那些浸透了泪痕与绝望的诗稿。最上面,赫然是那首字字泣血的《葬花词》。

她将它们一张张取出,动作缓慢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她走到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前。暗红的炭块在灰烬中若隐若现,散发着灼人的热力。

没有犹豫。她拈起一页诗稿,纸页边缘被泪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褶皱清晰可见。手腕一松,那页承载着“花谢花飞飞满天”悲音的纸,便如一只扑火的残蝶,打着旋儿,飘向暗红的炭火。

嗤——

纸张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苗贪婪地窜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娟秀却浸满哀愁的字迹。“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那些曾经让她心碎肠断的句子,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作一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上升。

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悲戚,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跳跃的火焰在她幽深的瞳孔里燃烧,像两簇来自幽冥的鬼火。她一张接一张地投着,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火舌舔舐着这绝望的诘问,将其化为灰烬。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火焰吞噬了这宿命的谶语,只余青烟。

每一页诗稿的焚毁,都像在焚烧她前世那具被泪水泡得发胀的躯体,那具名为“林黛玉”的躯壳。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迹焚烧的独特气味,浓烈而呛人,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

当最后一页《葬花词》的原稿在火盆中蜷缩、焦黑,最终化为一片薄薄的、边缘闪着火星的余烬时,黛玉一直紧绷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她静静地看着那盆炭火,火苗渐渐低伏下去,只余下暗红的炭块和一层覆盖其上的、尚带着余温的白灰。

炭火的红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黑夜,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焚烧殆尽后的空茫与冰冷,仿佛不是在对人说,而是在对着这无情的天地宣告:

“眼泪…还够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盆余烬,一丝奇异的光芒在眼底闪过,“该用诗稿…来抵债了。”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只有炭火深处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像是那些被焚毁的诗魂,在灰烬中发出最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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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宝玉哭诉

日子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流淌,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却涌动着无人知晓的暗流。黛玉焚稿后那几日的沉寂,仿佛耗尽了某种支撑她的东西,她病势骤然沉重起来,缠绵病榻,连起身都艰难。潇湘馆的药味更浓了,紫鹃日夜守候,忧心如焚。

这日午后,药气氤氲的寂静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破。紫鹃正端着药碗,闻声抬头,只见宝玉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鬓发散乱,气息粗重,像是狂奔了许久。他连礼数都忘了,径直扑到黛玉床前,通红的眼睛里是惊惶、绝望和一种濒死般的挣扎。

“妹妹!林妹妹!”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双手颤抖着,似乎想碰触她,又不敢,“你告诉我!外面传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是不是?北静王府…求娶?这不可能!定是他们弄错了!定是有人要害你!” 他语无伦次,目光死死锁住黛玉苍白如纸的脸,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否认的痕迹。

黛玉靠在枕上,眼睫微垂,神情淡漠。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回应宝玉的激动,而是掩住唇,压抑着涌上喉间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声沉闷,震得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紫鹃慌忙放下药碗,上前替她抚背。

宝玉被她这剧烈的咳嗽惊得呆了一瞬,随即更加慌乱,痛苦地低喊:“妹妹!你说话啊!你告诉我!他们胡说!我们…我们…” 那个“我们”后面是什么,他却像是被烙铁烫了舌头,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咳嗽终于平息下去。黛玉放下掩唇的手,指尖似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湿痕。她慢慢抬眼,看向床前形容狼狈、泪流满面的宝玉。那眼神里,没有惊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

“宝二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请回吧。”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钉子,将宝玉钉在了原地。他所有的急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在这平静的驱逐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他绝望的脸。

紫鹃看着这景象,心如刀绞,却也只能强忍着泪,对宝玉低声道:“二爷,姑娘病着,实在经不起…您…您先请回吧。”

宝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他看着黛玉重新闭上眼,那冷漠的侧脸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终于,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拖地,转身走出了潇湘馆。那背影,被深秋惨淡的阳光拉得老长,浸透了无边的绝望。

紫鹃默默拾起地上的药碗,碗中的药汁已经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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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诗稿抵债

北静王府的求亲之议,像一块巨石投入贾府这潭死水,激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浪花。王夫人闻讯,素日沉静的脸上难得地透出几分按捺不住的喜色,连带着对潇湘馆的用度也宽厚了些。贾母则显得复杂许多,她看着黛玉长大,深知她心性,这桩婚事门第固然是泼天的富贵,可…老太太看着黛玉一日比一日更沉寂、更疏离的眼神,心底总盘旋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北静王府的仪仗停在了荣国府大门外。水溶本人并未亲至,但王府长史的到来,带着宫中贵人“关切垂询”的口风,其分量已足以让整个贾府屏息凝神。荣禧堂里,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贾政、王夫人、贾母等正襟危坐。王府长史神态恭谨却自有威仪,言语滴水不漏,只道王爷素慕林姑娘才情品貌,闻其尚在府中,特遣下官前来问候。

那长史的目光最终落到坐在下首、被紫鹃小心扶着的黛玉身上。她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寒素的旧衣,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然而当那双眼睛抬起来时,长史心头却莫名一凛。那里面没有寻常闺秀面对此等“恩遇”时的羞怯、惶恐或欣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林姑娘,”长史微微欠身,语气温和,“王爷对姑娘的才名心仪已久,尤其近日得见姑娘新作,更添倾慕。此乃姑娘福缘深厚,亦是我家王爷慧眼识珠。” 他话语间,已将王府的姿态和黛玉的“前程”点得明白。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黛玉身上。贾母眼中带着恳切的担忧,王夫人则隐含催促。贾政捻着胡须,眉头微蹙,似乎在等待一个得体的答复。

黛玉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虚浮,紫鹃连忙用力搀扶住她。她走到堂中,对着长史,也对着堂上的长辈们,微微福了一礼。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长史审视的视线。

“王爷厚爱,黛玉愧不敢当。”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弱的微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厅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才名…不过是些闺阁涂鸦,当不得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回长史脸上,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微光。

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动作。她微微侧身,从紫鹃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用素色锦缎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包裹。那包裹看起来有些分量。黛玉双手捧着它,递向王府长史。

“王爷若当真喜欢…” 她看着长史惊愕的脸,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干的物品,“这些诗稿,都归王爷了。”

满堂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贾母倒抽一口冷气,王夫人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贾政捻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王府长史更是愕然当场,他见过无数珍宝奇玩,却从未见过有人将“诗稿”当作如此郑重又如此…荒谬的“聘礼”回绝!他下意识地接过那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里面确实是厚厚一叠纸。

“林姑娘…这…” 长史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黛玉却不再看他。她对着堂上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然后便由紫鹃搀扶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让她窒息的荣禧堂。那素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堂死寂和惊疑不定。只有那包裹诗稿,沉甸甸地压在王府长史的手上,也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成了一个荒诞又冰冷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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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江心诀别

通州码头的风,带着大河特有的腥冷与粗粝,卷着尘土和枯叶,呼啸着掠过。深冬的寒气砭人肌骨。一艘半旧的官船泊在岸边,船帆尚未升起,桅杆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有些孤零。林黛玉裹着一件半旧的素缎斗篷,风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苍白的下巴。紫鹃紧紧搀扶着她,另一只手提着个不大的藤箱。贾琏站在稍远处,正与船老大低声交代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完成棘手差事后的疲惫。

登船的跳板已经搭好。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踏了上去。木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江风凛冽,吹得斗篷猎猎作响,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卷走。她微微晃了一下,紫鹃慌忙用力稳住她。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呼喊声,穿透了码头的风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林妹妹!林妹妹——!等等!等等我!”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码头的石阶上,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是宝玉!他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涕泪横流,被寒风一吹,冻成了冰凌挂在腮边。他眼中是极致的疯狂和绝望,什么都不顾了,直直地冲向那艘即将离岸的船。

“二爷!二爷不可!”贾琏脸色大变,急忙上前阻拦,却被状若疯虎的宝玉一把狠狠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宝玉冲到跳板前,船工正欲收起跳板,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骇住,动作一滞。

宝玉扑到船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刚踏上甲板的黛玉,嘶声哭喊:“妹妹!你不能走!你不能这么走!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是我负了你!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杀了我都行!只求你别走!别离开这儿!离了我…离了这府里…你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妹妹!”

他的哭喊声嘶力竭,充满了巨大的、孩童般的恐惧和绝望,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引得周围船工、路人纷纷侧目。

黛玉站在甲板上,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她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下方死死扒住船舷、哭得肝肠寸断的宝玉。风帽被江风吹得向后滑落了些,露出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目光落在宝玉那张被绝望扭曲的脸上,那双曾令她魂牵梦萦、如今却只余下疯狂和泪水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那目光掠过宝玉,仿佛掠过一块无足轻重的礁石,投向更远处浑浊苍茫的江水。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回应宝玉任何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微微侧过身,从紫鹃臂弯里,拿过那个一直被她随身带着的、方方正正的素色锦缎包裹——那里面是厚厚一叠诗稿,她全部的心血,也是她前世今生所有悲欢的载体。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宝玉绝望的哭喊声中,在贾琏焦急的喝止声中,在呼啸的江风里——

黛玉抬起手,平静地,决然地,将那沉重的包裹,抛了出去!

素色的包裹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噗通一声,沉重地坠入浑浊翻涌的江心!冰冷的浪花瞬间吞噬了它,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被新的浪头打碎的涟漪。

宝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包裹消失的江面。

黛玉收回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脸色在寒风中白得像初冬的霜雪。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码头的嘈杂,平静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

“欠你的泪…” 她顿了顿,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宝玉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脸,扫过这承载了她所有悲欢、最终将她推向毁灭的码头,最终投向那水天一色的苍茫远方,那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山,望不到尽头的路。

“…都还清了。”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下方如遭雷击、彻底僵硬的宝玉。她转过身,背对着这喧嚣的码头,这沉沦的过往,这耗尽了她前世今生所有眼泪的地方。江风猛烈地吹拂着她单薄的背影,斗篷在风中翻卷如旗。

“开船吧。” 她对身旁同样惊呆的船老大轻声说道,声音平静无波。

船帆缓缓升起,吃满了风。缆绳解开。船身轻轻一震,离开了冰冷的石岸,缓缓驶向江心,驶向那烟波浩渺、未知的远方。浊浪翻滚,很快便吞没了船尾的痕迹,也吞没了码头上那个凝固如石像的身影。

黛玉独立船头,江风扑面,刺骨的寒。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斗篷下剧烈地起伏,咳声撕扯着冰冷的空气。紫鹃慌忙上前,想替她拍抚后背,却被她轻轻抬手止住。

咳声渐歇。黛玉缓缓抬起手,从斗篷内襟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一样东西。不是诗稿,而是一枚早已干枯、色泽暗沉却依旧脉络分明的桃花瓣,夹在一本薄薄的、书页泛黄的《南华经》里。

她垂眸,凝视着这枚小小的、来自大观园春天的遗骸。指尖捻动书页,翻到《逍遥游》那篇。然后,她将那枚桃花瓣,轻轻放在摊开的书页之上。

紧接着,她取过小几上一盏防风的铜灯,揭开灯罩。跳跃的烛火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她拈起那枚书页上的桃花瓣,将它缓缓凑近了灯焰。

枯黄的花瓣边缘瞬间卷曲、焦黑,一点明亮的火星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这最后的、脆弱的春痕。微小的火焰在她指尖跳跃,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清冷的香气,转瞬即逝。

花瓣很快化为一点细微的、闪着红光的余烬,轻轻飘落在摊开的《庄子》书页上,覆盖在“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字句之上。如同一枚来自前世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句点。

黛玉静静看着那点红烬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焦痕。她合上书页,将这本夹着灰烬的《庄子》,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那里曾经装着一颗被泪水泡透的心。

她不再看身后那早已消失在雾气中的京都轮廓,目光投向船行前方。江水浩荡,天地开阔,冬日惨淡的云层在远处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些许朦胧的光亮,映照着水天相接的苍茫一线。

一丝极淡、极虚弱的弧度,终于在她苍白如雪的唇边缓缓漾开。那并非喜悦,更像长途跋涉的旅人,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沉重行囊,望见陌生远山时,眼底深处那一抹近乎解脱的微光。

江风凛冽,吹散了她唇边低不可闻的叹息:

“山水…有相逢。”